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om - 手机访问 m.bookben.com---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 《风城雨季》长默 文案: 倒霉蛋和苦逼小住院在异国他乡的爱情故事。 内容标签:欢喜冤家 都市情缘 励志人生 搜索关键字:主角:陶郁,常征 ┃ 配角:陈立,唐海南,刘京阳,骆丰,Tony,等等 ┃ 其它: 第一章 陶郁下飞机那天,芝加哥下着毛毛雨,丝丝连连带着燥意。 接机大厅里有老旧的投币电话,这玩意在北京街头已经绝迹多年。仔细读了一遍操作介绍,陶郁摸出一个钢镚塞进窄窄的投币孔,号码还没拨完,就听见话筒里传来错误提示的语音,他重新拨了一遍,这回倒是没有提示,直接断了。话机旁边有歪七扭八的各国留言,他只看懂一句英语写的“下地狱”,从包里掏出一支笔,他默默在下面加了两个字的京骂,使这“万国语录”看起来更丰满。 看了看大厅里的标志牌,陶郁拖着他的全部身家两个大行李箱搭乘机场小火车,又倒了两趟地铁,辗转到达位于芝加哥南边的中国城——来之前在网上联系好了住处,对方讲好在地铁口接他。 “你是陶郁?”一个矮个子带着南方口音的男生走过来,“等了你半小时,飞机晚点了?” 陶郁和对方握了握手,抱歉道:“不好意思,刚来不熟悉。” 男生看了一眼他的行李,一点也没有要帮忙的意思,转身带路道:“这里停车很贵,多半小时要加钱呢。” 陶郁跟上去问:“您告诉我在哪交费。” “出停车场的地方有自动缴费机。”男生“指点”道,“你要是在中国城的餐馆吃饭,拿当天的收据来,停车只要两块。” 听了对方的暗示,陶郁算算随身的现金,说:“要不咱们先去吃个饭,我刚来不熟,您选个地方。” 男生开一辆有年头的花冠,把行李塞进后备箱,两人步行去了一家名为“老北京”的中餐馆。陶郁一路打量中国城街边的店面,有种到了国内三线城镇的感觉。饭桌上男生对陶郁态度亲切起来,热心地向他推荐这里的果子煎饼。陶郁一看菜谱,他妈骗老外的玩意儿四十块钱人民币一个,翻个篇他把这资本主义的煎饼跳了过去。 席间两人聊天,男生名叫黄岩,两年前从祖国江南一个小城市来到芝加哥,在附近一所理工大学念书,硕士毕业在外州找了个实习工作,明天就要走了,所以把房子转租给陶郁。为感谢对方给自己一个容身之处,这顿饭自然是陶郁买单。 可惜这容身之处不长久,第二天上午房东来了,发现自己的房客私自做了二房东,十分气愤,给黄岩打电话也找不到人。 陶郁也想找黄岩,他头天给了对方一个月房租,因为黄岩说自己在房东那压了一个月房租做押金,现在转租给陶郁,就让陶郁把这钱给他,等房子到期陶郁去找房东要回押金就行了。陶郁活了二十几年从没租过房,对方把房东签字的押金收据交给他,就没怀疑。然而房东说房子是租给黄岩的,合同上没有陶郁的名字,他不能住在这,押金也不会退,不依不饶地将陶郁和他的行李一起赶了出去,丝毫不因为是同胞就网开一面。陶郁还想讲理,对方直接拨了911,大有“你不走就去警局喝茶”的架势。 一个月房租加一顿饭,就住了一个晚上,陶郁顶着因时差而混乱不堪的脑袋,拖着两箱子身家和一肚子气,开始了希望渺茫的寻房之旅。 没头苍蝇似的转了两条街,他的理智回来一些,意识到再这么逛下去,到天黑他就只能露宿街头了。芝加哥的街头可不是随便能露宿的,分分钟让你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去学校试试吧,他要念的就是黄岩那所理工大学,离中国城不太远。拖着行李找到学校时,留学生办公室已经下班了。一个值班的白人大妈建议陶郁先去找个旅馆安顿下来,还好心送了他一张公交卡,七天内可以在芝加哥市区随意乘坐公交地铁。 攥着异国他乡的这一点温暖,陶郁独自坐在校园里,头昏昏沉沉的,想起自己该去办张当地的手机卡,人却累得无论如何站不起来。 “死在外面,别回来了,老陶家没你这个混账东西!” “小郁,跟你爸认个错,别犟了,妈求你了!” “陶郁,我辞职了,咱们到此为止吧……” 陶郁猛地惊醒过来,意识到刚才只是打了个盹,此时胃里空落落的,一天没吃饭了。看看天色,他站起来拖着箱子往校外走,想去附近的居民区碰碰运气。 在路口等红灯时,一辆SUV从后面开过来。陶郁原本没注意,直到副驾驶这边的窗子落下,司机用中文喊了一句:“同学,需要帮忙吗?” 陶郁往周围看了看,意识到对方在跟自己说话,司机三十出头,看起来教养良好,可他不敢随便接话——下飞机还不到二十四小时被同胞害惨了。 “我是这学校计算机系的老师。”对方看出他的犹豫,解释道,“刚才在学校里看见你了,你是在找房吗?” 此时路口变了绿灯,司机抬手一指前方:“咱们到那边说。” 等陶郁拖着箱子过了马路,对方已经下车在人行道上等他。 “我叫唐海南,刚才去主楼送下学期的课表,听到你问Lisa住宿的事,你要是没地方住,我家里有个小客厅,你可以先凑合一下。” Lisa就是给陶郁公交卡的白人大妈。 人衰得久了,简直不能相信天上真掉个馅饼砸到自己头上。他能图我什么?陶郁脑子里飞快地转了几圈,觉得自己现在要财没财要色没色,一对黑眼圈能砸脚面,想不出还能怎么更糟糕,他心一横问道:“您家房东能同意我住吗?不会报警把我赶出来吧?” 唐海南笑了笑说:“我就是房东,放心吧。”说着帮陶郁拎起一个行李,放进车后备箱。 唐海南家离学校不远,开车十分钟就到。唐房东自己有一栋二层小楼,式样和街上其他的房子差不多,一楼一半是车库,另一半是储物间,二楼有三室两厅,主卧书房加一个客房,那个小客厅的位置挺隐蔽,勉强也能算个房间,只是没有门。小客厅连着客房,房门关着,唐海南说那个房间租给了一个刚从医学院毕业的实习医生。 “他叫常征,是个ABC,在市区里的西北医院实习。”唐海南说,“你找到长期的房子前可以暂时住在这,就是条件简陋一些,只有一个沙发……” “有沙发睡就挺好。”陶郁接过话道,“不瞒您说,我昨天刚到芝加哥,找房被人骗了,住了一晚就被赶出来。今天找了一天房,连睡大街都想过了。我没什么讲究,有个睡觉的地方、能放行李就行,您这间屋子能长期租给我么?” 唐海南有些犹豫,家里已经有了一个长期租客,再多一个人会不会太挤了,而且两个房客要长期共用一个卫生间,先前的房客会不会不愿意? “大哥,您要是怕屋里乱,我把东西都收在箱子里,您看不见,行吗?”陶郁长这么大没舍脸求过人,然而今时不同往日,一个人背井离乡举目无亲,有个人肯收留他,也顾不得脸面了。 看这小子可怜兮兮的,唐海南心软了,把人领回来时,他想的只是暂时让他住几天,找到房子就搬走,连房租都没打算收。当年自己也是留学生,看到这小子,他就想起从前那些一个人打拼的辛苦,自己也曾经昏头昏脑地为找房子着了不知道多少次急。多住一段时间也不是不行,等他在这边熟悉了,朋友互相之间通气,有合适的房子自然会搬走。 唐海南这么想着,对陶郁说:“那就这样吧,你慢慢看房子,找到合适的就搬,没有就在这凑合着。晚上常征回来我跟他说,他人不错,就是不大爱说话。” 陶郁松了口气,总算不用露宿街头了。 “我给您多少房租?” 唐海南其实不差这点钱,但毕竟多了个人,对另外一位房客也得有个交代。他想了想说:“房租就算一个月两百吧,以前水电煤气网络是我和常征对半分,现在咱们三个分,对他也公平一些。” “应该的。”陶郁当即掏出三百美元,“这够吗?” 唐海南已经好多年没见过用现金付房租的了,不是支票就是网上转账,好有个存根。他去书房拿了纸笔,对陶郁说:“给两百就行了,煤气水电等账单来了再一起算账。这次我给你写个收据,有空你去银行开个账户,以后写支票给我吧。” 陶郁长了个记性,以后凡是钱有关的,都得留证据。 第二章 想在美国取得行医资格是件劳民伤财的事,四年本科加四年医学院,毕业前要通过美国医生执照考试的基础和临床测试,才能拿到医学博士学位(M.D.)。拿到学位后还不算取得行医资格,得在做住院医生(Resident)期间通过执照考试的最后一步,是对医学知识和临床实践的总体考核,通过了这一步才算有了独立行医资格。住院医根据专业不同,培训时间在三到八年,之后有些人还会选择额外一到三年的专业培训(Fellowship),等熬到主治医生的位子(Attending Physician),半辈子基本就过去了,而成为主治医生之前,那月工资真是挺对不起医学院的高昂学费的。 常征目前就处在刚刚拿到MD学位,欠了一屁股贷款在医院实习,同时准备执照考试最后一步的阶段。 陶郁见到常征,是在第二天凌晨四点。 熬了一宿的常医生回到家,发现他房间外面睡了个活物,凑近看了看,确定不是唐海南。借着月光他又看到了角落里的两只大旅行箱,大概猜到这连人带箱子可能是唐老师弄回来的。他没吱声,回房拿了换洗衣物去客卫洗漱。 含着牙刷上厕所的工夫,身后的门被推开了,门里门外的两个人都没料到这种情况,怔怔地从洗手台上方的大镜子看着对方。陶郁反应过来这应该就是唐海南说的实习医生,镜子里看两人身高差不多,常征一宿没睡形象有点惨不忍睹,一头乱发,两眼通红,大黑眼圈跟陶郁不相上下——这哪里像个医生,简直是医院门口帮人排队的黄牛! 陶郁目光往下一溜,尴尬地咳了一声,恭恭敬敬地退出去把厕所门掩好。 回到小客厅陶郁坐在沙发上,想等常征洗漱完打个招呼,可还没等人出来,隔壁的卧室里突然响起“哔哔哔”的声音,紧接着就见常征一阵风似的从厕所吹进了卧室,然后又一阵风地扫地出门了。 陶郁目瞪口呆地看着这股旋风刮走,半天才回过神来——当医生是有点苦逼! 趁着还没开学,陶郁在中国城一家餐馆找了个黑工。以他对自己形象的信心,本以为靠刷脸,怎么也能混个端盘子的活,可是老板说他们店对员工有层级递进的培养计划,新来的都从后台刷盘子起步。 刷盘子就刷盘子吧,陶郁想,谁让自己缺钱又没有工作身份呢——留学生的F1签证是不允许打工挣钱的。 人被逼到绝境时,往往能最大限度地激发出趋利避害的本能,换个说法叫识时务者为俊杰,更白话的说法就是千万别穷讲究。这事搁以前,陶郁是万万不会想到自己能落到这步田地,他从小家里条件好,一路念书顺风顺水,大学毕业进了一家能源行业的国企,他母亲在那做高管。小伙子长得干净精神,在哪都有人捧着,活了二十大几没遇过挫折,直到半年前他和魏玮的事儿被捅出来。 陶郁晃晃脑袋自嘲地一笑,快吃不起饭了,还惦着那些旧事干嘛。 不出三天陶郁就和大厨混熟了,大师傅炒菜热了,赶紧递杯凉茶,兜里永远揣着打火机,看谁抽烟就递个火。这些事他以前都是看别人做,他父母身边都不缺这有眼力劲儿的,那时候他看不起这样的人,可现在觉得这也是门学问,得做得自然不动声色、做得让人感到亲切不觉得你在上赶着拍马屁,不容易。 拍大师傅的马屁并不是无用功,不到三天陶郁就从刷盘子升级到配菜小工,又过了一礼拜大师傅亲自指点了他几个菜的做法,饭点忙不过来的时候,甚至让他炒几个简单菜给客人——谁能想到出国前他唯一拿得出手只有泡方便面。刷盘子和厨子的工资自然不能同日而语,连分小费也是炒菜的拿大头。 半个月下来,陶郁挣出了后三个月的房租和杂费,心里稍微有点底了。他之前不敢跟唐海南说,其实在交了第一个月的房租后,他只剩了不到三百美元。有张银行卡里还有八千,但那是第一学期的学费,不能动。这些钱是他上班两年的积蓄,要不是以前大手大脚,说不定整个学年的学费都不用愁了,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吃一碗倒一碗的时候哪料到往后还有挨饿的劫。 开学前的最后一个礼拜五,来中国城吃饭的人很多,店里生意格外火,大师傅炒好的菜都撂在台子上来不及端,领班见人手着实不够,就把陶郁从后厨拎出来帮忙上菜。陶郁整整工作服,问了桌号,端着两盘菜来到了前面。 “时蔬鱼片,宫保虾球——”报了菜名,陶郁一抬头,觉得坐对面的客人特别眼熟,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对面的人也看过来,语气平淡地说:“你在这上班啊?” 陶郁这才反应过来:“常医生!我还没在白天见过您呢!” 常征眉毛一挑,感觉这说的不像人话,跟他一桌的客人“嘿嘿”笑道:“你们都是夜里见啊?” 陶郁也意识到这话容易引人联想,赶紧解释:“不是不是,我们一起租房,常医生早出晚归的,天没亮就去医院,半夜才回家,隔三差五还值班,白天一般没机会见面。” 这是实话,在同一个屋檐下住了三个礼拜,这还真是第一次大白天见到常征。也不怪陶郁第一眼没认出来,实在是第一天夜里那黄牛印象太深了,此时对方看起来像变了个人,陶郁以前还没注意,常征的眼眶很深,鼻梁挺拔,仔细看好像有几分混血的味道。 旁边有桌客人要点单,陶郁转身招呼去了。 等他走远,常征的朋友转回头笑了笑:“Roommate?” 常征夹起一个虾球,不咸不淡道:“Shut up.” 店里生意最忙的时候,门口来了几个警察,食客们起初并没在意,直到后厨里起了喧哗。陶郁一脸惊惶地从后面窜出来,一眼看到餐馆正门外的警察,知道前后门都被堵了,情急之下慌了神。 常征和朋友正准备买单,见他一脸悲愤,常征起身问:“出什么事了?” “查……查身份……”陶郁这阵子听同事们聊过,很清楚打黑工被抓就一个后果——遣送。 常征看了一眼前门的警察,趁没人注意这边,推着陶郁闪身进了洗手间,顺手别上门。 “脱衣服!” 陶郁:“……” 眼见对方三下五除二扒下T恤,陶郁有点发懵,人家谍中谍里为躲避追捕上演个亲嘴就是了,这脱衣服是要干嘛?常医生身材不错……他假装镇定地瞄了一眼,随即又唾弃自己,他妈的身材好就能在公共场所干这事?! “美国抓黑工的警察,管不管扫黄……”陶郁支支吾吾问。 常征愣了一下,把手里的T恤甩到他脸上,低声道:“想什么呢?!让你跟我换衣服!” “啊?哦!”陶郁总算反应过来,常征是公民可以随便打工,人家堂堂一个医生休息时间来端盘子,警察管得着吗。 从厕所出来,陶郁强自镇定目不斜视地走到常征那桌坐下,同桌的朋友拖着下巴皮笑肉不笑地看了他一会儿,伸出手道:“你好,我是Tony.” “陶郁。”心不在焉地跟对方握手,陶郁眼角瞟着餐馆里的警察。 换上工作制服的常征走过来,白衬衫在他身上略显狭窄,他把一个黑本子放到陶郁面前,用对病人开医嘱的语气说:“这是您的账单。” 陶郁张口结舌地看着对方,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欲哭无泪地想人家帮了个大忙,就当请一顿饭答谢了。翻开夹子看了一眼账单,他恋恋不舍地从兜里掏出五十美元,有气无力地说:“告诉收银的,用现金给我打九折。” 常征看了陶郁一眼,要笑不笑地把钱收进夹子里,转身走了。 第三章 陶郁失业了。 经过这次突击检查,中国城的餐馆商店都得蛰伏一段时间,不敢在风头上用黑工了。陶郁的老板对他印象不错,给他结了这礼拜的工资后,许诺过一阵再找他。陶郁没有因此而宽心,他还得接着找活,不然手里这点余钱可不够他坐吃山空。 一起打工的一个叫六子的小孩给陶郁介绍了个差事,帮冷库搬猪肉。冷库也在中国城附近,给这些餐馆超市供货,由于出货量大,冷库每天都得补货,而这补货时间一般都在上半夜。 陶郁合计了一下,眼瞅开学了,白天恐怕要上课,上夜班合适,于是当天晚上按照六子给的地址,屁颠屁颠地就去了。 陶郁原本想着自己一个风华正茂的青年,干点体力活不算什么,可搬了两个晚上,就觉得浑身僵成了一扇梆硬的死猪肉,爬不起来了。他跟六子发牢骚:“那墨西哥人怎么长的?明明矬得像个土豆,居然力大无比,一手拎一扇排骨跟玩似的!” 六子不以为然道:“老墨都是牲口,以前我跟一装修队干,去雇主家里拆浴缸,老墨连工具都不用,直接抱着晃晃就生拽下来了,那浴缸还是拿水泥砌在地上的呢。” 陶郁乍舌道:“这跟咱们决不能是一个祖宗,这他妈是从犀牛进化的!” 六子“呵呵”笑着,发动那辆比他岁数还大的皇冠,排气管抖得好像拖拉机,顺路送陶郁回家。 “陶哥。”六子说,“你这样的文化人,何必跟我们一样当苦劳力呢?” 陶郁不以为然:“谁说文化人不能干苦劳力,你问问中国城打黑工的,十个有八个是硕士在读,还有两个是念博士的。” 六子一笑道:“能来留学的,家里就没有揭不开锅的,打工就是为了多几个零花钱,洗个菜端个盘子了不得了,像你这样的还真少见。” 陶郁心想,我们家确实没揭不开锅,可是我快揭不开锅了。这话他不愿意跟外人说,总觉得在外面宣扬家里事,甭管好的不好的,都像是敞胸露怀给外人看,不是长脸的事。 “你就当我是行为艺术吧。”他说着指指路边,“我到了,就停这吧,你也早点回家。” 六子开车走了,陶郁双手插兜往唐海南家走,刚走两步听见身后又有发动机的声音,回头一看是常医生下班回来了。陶郁一看表,凌晨四点,唉,同是天涯苦命人。 常征锁好车拎着书包走过来,还没靠近就不自觉地抽了抽鼻子,问:“找到新工作了?” 陶郁点点头。 常征:“不是杀猪吧?” 陶郁:“……” 两人轻手轻脚地回了家,各自洗漱。陶郁倒在沙发上,累得从头到脚没一处是自己的。正在半睡半醒间,感觉到有人动了动他的枕头。 “常医生?”陶郁半眯着眼,迷迷糊糊地问。 “没事,你睡吧。”常征说完,回自己房间关上了门。 陶郁这一觉睡到了第二天中午,醒来时家里另外两人都上班去了。他从沙发上爬起来叠被子,在枕头下面发现了两张Subway三明治店的代金卡,一张二十美元。 陶郁笑了笑,把两张卡塞进了钱包里。 两天后开学了,再次踏进校园,陶郁莫名生出一种绝地重生的感觉。 本科时他念的是热能与动力工程,听起来跟能源搭边,其实就是修锅炉的。两年的工作经验让他对这行业有了更多的了解,申请学校时转成了环境工程,他申的是博士,相当于国内的硕博连读。别以为他是一心向学,申请博士的唯一理由是从第二年起有可能拿到奖学金,念硕士就别想从学校骗钱了。陶郁没钱,出国的钱都是自己上班时挣的,没跟家里要一分。他的钱只够付第一学期学费,努努力打工能把第二学期撑下来,后面的他就指望跟导师混好了拿奖学金了,否则一直半工半读,最可能的结果就是钱也没挣到,书也没念下来。 美国念书跟国内不大一样,自己选自己的课,必修课每年都开,可以根据自己的进度选择今年上还是以后上,反正毕业前修完就行。这样自由选课的结果,就是同一专业同年入学的人,直到毕业可能也没见过几面,尤其工科很多在职研究生,上课来下课走,根本没机会交流。 相较于美国本地的在职学生,留学生们相互之间的接触倒是比较多,按规定留学生必须注册为全职学生,这意味着每个学期都要修够一定学分,上的课多了,碰面的机会自然就多,一来二去就熟悉了。陶郁相熟的留学生有五个,一个台湾来的,一个韩国的,一个俄罗斯的,一个西班牙的,还有一个印度阿三。 台湾同胞名叫骆丰,来自台南,个头不高,带着一股淳朴的屌丝气。陶郁原本担心跟台湾同胞会有政治上的隔阂,但他很快发现担心都是多余的,骆丰同学压根儿不关心什么一个中国问题,他最关心的事是康熙来了今天请谁做嘉宾。 陶骆二人一开始并没有打得火热,因为陶郁这人不幸地对综艺节目完全没兴趣。但后来被搅屎棍一样的韩国棒子催化了一下,两人的同胞情迅速血浓于水了。事情起因是这样的,某天小韩和骆丰一起去学校超市,卖东西的小哥随口问小韩是不是中国人,小韩就出离愤怒了,质问卖货小哥为什么说他是中国人,并且指着骆丰问小哥为什么不说他是韩国人。骆丰和小哥都不太能理解小韩这种莫名其妙的炸毛行为。见自己的质问没能引起共鸣,棒子那种“全宇宙都是我大韩的”的毛病犯了,冲着骆丰喋喋不休“长白山是韩国的”、“粽子是韩国的”、“端午节是韩国的”…… 以骆丰对政治的漠然程度,对这类挑衅一向持有“这干我屁事”的态度,但那天不知哪根筋搭错,忽然就热血了,面红耳赤地跟跟小韩争论起“historical problems”。 此时陶郁恰好从旁经过,轻飘飘撂下一句“韩国是中国的”,在小韩酝酿好反击之前,他又补充了一句“historical problem”,然后就走了。 据骆丰讲,陶郁走后小韩脸憋得通红,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最后生生被气跑了。 这两人在背后像小娘儿们嚼耳根似的,猥琐地笑了一阵,从此结下了深厚的友谊。 第四章 芝加哥这个地方,一年里有半年在下雪,好时光是从五月到十月,但又雨水不断。 秋假前一天晚上,陶郁有门水化学。这天预报将有暴风雨,阴了一整天,直到九点下课的时候,雨来了。陶郁看着窗外风雨交加,犹豫了两秒,决定冒雨回家——他得把书包放回去,然后去冷库搬猪肉。 狂风裹着大雨从四面八方袭来,打伞成了摆设,陶郁索性收了伞在雨里狂奔,跑回唐海南家时,狼狈地像刚从河里被捞上来。他站在门外哆哆嗦嗦地掏钥匙,门从里边打开了,常医生扔了条毛巾出来。 “你今天休息啊?”陶郁下意识地看了看表,刚九点半,这么早见到常征,他还有点不习惯。接过毛巾把自己上下抹了一遍,放下包去卫生间里换衣服。 出来时他看见常征在大客厅里看电视,唐老师还没回家。陶郁敏感地察觉到常征有点不对头,这人平时虽然也不大说话,但今天的气压格外低。他想起来常医生早上是去上班了,今天不是他轮休的日子,以他们住院医一天十四小时还要加班的狂人工作制,这么早出现在家里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常医生,喝水吗?”陶郁见时间还早,打算关心一下室友,平时跟常征交流的机会不多,也不好直接问人家有什么不开心的事说出来大家开心一下。 常征开着电视,心思却完全没放在屏幕上。他回来的早是有原因的,因为一起医疗事故。今天他跟着主治大夫上了一台手术,患者是个刚出生的婴儿,先天心脏三尖瓣闭锁。主治大夫本来认为手术条件不足,术前查出房室瓣存在返流。常征查了很多文献,有案例表明如果手术方式得当,这种情况是可以手术的,他的资料最终说服了主治大夫。术前他们考虑到了各种情况,本来一切都很顺利,但术中婴儿突然全身僵硬,停止呼吸,后来虽然抢救回来了,但手术没能进行下去,长时间窒息可能对大脑也造成损伤。现在家属追究医疗责任,由于之前查出房室瓣返流的原因,这事就有点说不清楚。手术是常征一力主张的,但他只是实习医生,没有主治大夫的同意,这手术也做不了,于是现在上司被他连累得成了主要责任人,接受调查。 上司并没有责怪他,只是意味深长地对他说年轻人不能为了手术而手术。常征一方面觉得对不起上司,但心里又憋屈。大家都觉得实习医生为了增长经验,千方百计上手术,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可他不是那样的人,他想的是做了手术,能让那个孩子摆脱先天心脏病的阴影里。 “常医生?”陶郁伸手在对方眼前晃了晃,“好么,我以为你让人点穴了。” 常征没接话,接过陶郁手里的水杯喝光了,又把杯子放回他手里。 陶郁心想这人倒不客气,他直起身想把杯子送回厨房,眼前忽然一黑,脚步顿了一下。 常征抬头问:“你怎么了?” “没事。”陶郁缓了一会儿说,“起来猛了。” 常征若有所思地看着陶郁的背影,感觉这小子比刚见的时候瘦了不少,T恤穿在他身上好像被一根棍子撑着。 “你吃晚饭了吗?”常征问。 陶郁回想了一下:“下午吃了个热狗。” 常征走到窗口,看外面雨小了,他转身回屋拿了车钥匙,对陶郁说:“吃个饭一起。” 陶郁有点受宠若惊,常征这人一向不冷不热,除了上次在中餐馆里帮了自己,后来又给了两张餐卡,就再没有更深的接触,一个屋檐下碰了面也就是点头打个招呼,今天居然要拉他一起去吃饭?陶郁犹豫了一下,说:“我十点半得去上班。” 常征看了看表:“来得及,送你过去吃完饭。” 陶郁无奈地看了对方一眼,实在不适应这种用英文的语序说中文的习惯。 陶郁一路担心常征把他拉到什么高级餐厅,他可吃不起,结果车子停在路边一个墨西哥小快餐店,里面连座位都没有,跟国内大排档差不多。常征下车去买了两个Burritos,面饼里卷了米饭肉和菜——墨西哥版春饼。 外面下着零星小雨,两人坐在车里吃饭,狭小的空间里谁都没说话,常征沉默惯了,可陶郁在这种气氛里简直如坐针毡,没话找话道:“没想到你当医生的,吃饭也这么对付自己。” 常征莫名其妙地看了看手里的墨西哥卷:“有肉有饭有菜,怎么对付了?” “我不是这意思。”陶郁说,“你们当医生的那么高薪水,还吃路边摊?” 常征抹抹嘴说:“住院医薪水不高,念完医学院我欠了二十万贷款,现在的工资不够付贷款利息。”说欠钱的时候,他语气依然平淡,仿佛背着一屁股债的不是他本人。 陶郁吃惊地看着对方,他以前听说美国医生挣得比华尔街当CEO的还多。事实上医生的收入确实很高,这跟他们超长的工作时间是成正比的。美国本土医学院的数量只有那么多,每年录取的医学生名额固定,不允许增加,官方说法是保证教学质量,但这也造成了美国医生供不应求的局面,除非是本人学艺不精或有重大医疗事故,不然还真没听说过医学院的毕业生找不到工作的。不过话说回来,医生薪水高,但还高不到刚毕业的小住院头上,偿还高昂的学费贷款是悬在他们头上的一把刀,有时候这把刀能悬个十几年。 陶郁忽然觉得跟常医生一比,自己眼下这点辛苦也不算什么,同样是起的比鸡早睡的比“鸡”晚,好歹自己赤字为零。他忽然觉得连这饭吃起来都有点食不下咽,他一手摸向钱包,小心地问:“这肉卷多少钱?” 常征侧头看了陶郁一眼,没想到自己的话让对方同情心泛滥了,这小子为钱愁得跟狗似的,竟然还有闲心同情别人。 “中文有句话,叫什么‘和尚’‘过河’‘化掉’……”常征绞尽脑汁想他以前听过的一句话,他的中文只限于日常对话,成语俚语就不大会了。 陶郁一时没反应过来,话题怎么朝着惊悚的方向发展了,还“化掉”,河里有化尸水吗? 在常医生不懈地连说带比划之下,他总算明白了:“那叫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 常征认真地点点头:“对,你就是泥菩萨。” 陶郁笑道:“彼此彼此。” 解决掉晚饭,常征开车把陶郁送到中国城的冷库。六子已经到了,见陶郁下车,就凑过来说今天到的是缅因来的龙虾,入秋是龙虾大量上市的季节,老板说等搬完货给每人装几只带走。 陶郁听了,扭头对还没来得及走的常征说:“你和唐老师有口福了,给你们带回去吃,我对虾过敏,小时候还抽过羊角疯。” “羊角疯?”常征心里一动。 陶郁以为这ABC听不懂羊角疯这土名,解释道:“就是癫痫……” 话还没说完,就见常医生跟通了电似的,一脚油门开车跑了。 六子莫名其妙地看着车离开的方向,问陶郁:“他怎么了?” 陶郁摸摸后脑勺,纳闷道:“癫痫不传染啊……” 两天后,医疗事故的调查结果出来了,婴儿全身僵硬窒息的原因是先天性癫痫造成的,术前也有轻微抽搐的症状,但可能由于患儿本身心脏的问题,加上早产,体质弱,症状不明显,没能引起注意。 不是手术操作的问题,常征和主治医生都松了半口气,但患儿的心脏问题还是没能解决,常医生又投入了相关病例的文献检索中。 某天早起,陶郁收拾沙发的时候,从枕头底下又摸出一张二十块钱的Jimmy Johns三明治代金卡。 “上次那两张卡算是还我饭钱,这次又为了什么?”陶郁无功不受禄,趁着常征休息,把他堵在了屋里。 “这个是泥菩萨……”常征努力回想新学的一个词,“重塑金身。” 陶郁:“……” 第五章 系里的西班牙姑娘是个热情奔放的吉普赛女郎,名叫Anne。Anne是西班牙一个什么国家项目的交换生,成绩不错——这个不错是和美国本土以及其他国家来的学生比较,中国留学生只要用点脑子,在学业上笑傲江湖不成问题。 相熟的几个留学生经常约在一起写作业,陶郁只要不打工,也会参加。国内学校里抄作业成风,学生似乎不把这当成一件耻辱的事,但国外的学生对抄袭还是挺忌讳的,大部分人老老实实自己写作业,不懂了也不会拿别人的照抄,还是要请教个来龙去脉。 Anne喜欢找陶郁讨论问题,据说跟别人讨论要么离题万里、抓不住重点(特指阿三),要么就干脆不懂、白菜一棵(泛指其余人)。 白菜这词是她跟陶郁学的,其实她问的是idiot用中文怎么说,陶郁随口告诉她“白痴”。但这死心眼的姑娘又记着他以前说free food是“白吃”,陶郁懒得给她解释什么发音相同字不同之类的,当即改口变成了“白菜”。被归为白菜的骆丰后来告诉Anne,陶郁说的白菜是北方人吃的,南边吃小白菜,又叫青江菜。Anne于是理解成了,北边的白痴是大白菜,南边的白痴是青江菜,心有感悟中文的确是一个庞大的系统。 这天几个人在图书馆写了一下午作业,临走前Anne又来找陶郁。骆丰不怀好意地挤了挤眼,着急回家去看他的女神小S,撇下陶郁飞快地跑了。 陶郁有点怵跟Anne单独在一起,这姑娘奔放得有点二百五,什么话都敢说,有一回竟然问陶郁“How do you say ‘I want to have sex with you on my dining table’ in Chinese” 陶郁听完吓得差点没从桌上滑下去。(译:“我想和你在餐桌做爱”用中文怎么说?) “Yu——” 听对方百转千回地喊自己名字,那语气总让陶郁联想起驾骡车马车的喊牲口停下来。他迅速收拾好书包挎在肩上,面带国际友人式的微笑看着Anne,随时准备脚底抹油。 出乎意料的是,这次这姑娘并没有说出什么惊人天闻的话来,只是递给陶郁一张卡片,邀请他参加她的生日Party,时间是这个礼拜六晚上。 不得不说这个时间选得巧,冷库一般周五会把周末的货补足,周六晚上通常不上货,所以陶郁没有了周六去打工的借口。当然他也可以假装去打工来推脱,但人家一个姑娘特意来请你参加生日聚会,反正陶郁是不太好意思拒绝。 参加生日会就得给人带礼物,搁以前在国内,陶郁给人挑礼物是怎么高档怎么来,现在没那条件了,但他还是当天傍晚去了中国城一家花店——傍晚去是因为这时候花便宜,有打折处理。花店在陶郁以前打工的餐馆对面,看店的女孩和他挺熟,一听说是送女生,立刻自作主张地扎了一捧玫瑰,陶郁吓了一跳,赶紧要求换掉,最后用黄百合搭配了几朵黄莺,他觉得还算满意,交完钱捧着走了。 Anne租的房子在市区,陶郁到的时候,系里的俄罗斯妞正扭着屁股从门口经过,见他举着花,立刻“嗷嗷嗷”地叫起来。陶郁被她吓得一抖,忽然想到花语这东西不会中西有别吧,可别让人误会什么。 当晚Anne打扮得很漂亮,穿一条红裙子,栗色的卷发垂肩,真有点吉普赛风情。她笑吟吟地接过花,挽着陶郁的胳膊把他带进客厅里,介绍了一堆朋友给他认识。陶郁看了看,除了自己和俄罗斯妞外,系里的其他人似乎都没在。 生日会最热闹的时候,屋里响起节奏感很强的西班牙传统音乐,一开始大家只是和着节奏拍手,忽然一身红裙的Anne提起裙摆跳起弗拉明戈舞,随着时而沉缓时而欢快的旋律,她变幻着繁复的舞步,凭借优美的手势和肢体语言,轻易将所有人带进她快乐的情绪里。陶郁微笑着站在一旁,有感于西班牙舞蹈里那种对生命毫无保留的热情。 一曲临近终了,Anne将头上别的红色玫瑰取下来,此时气氛被推向高潮,有男生吹起口哨,周围的人都跟着起哄。陶郁看着Anne踩着舞步转过来,突然生出一种莫名的心虚,他不动声色地退出人群,去了洗手间。 再回到客厅时,喧闹的气氛已经降了温,陶郁看到Anne和俄罗斯妞站在窗边聊天,就朝她们走过去准备告辞。 “Pretty dance.”他由衷地赞美,见她把玫瑰又戴回头上,又加了一句,“pretty dancer.” 俄罗斯妞在看到陶郁过来时就开溜了,此时窗边只剩下他们两人,客厅的灯光抵达这里已经变得昏暗,将两人的侧影在窗帘上投下淡淡的虚影。Anne忽然一笑,拉着陶郁转了个圈,顺手将头发上的玫瑰摘下来,别进他衬衫胸口处。 陶郁低头扫了一眼玫瑰,尴尬地一笑。他心里酝酿着告辞的话,Anne却在此时靠过来,垫脚在他耳边说:“Can you have a sleepover here tonight” (译:你今晚能留下来吗?) 陶郁一僵,热情的吉普赛姑娘接下来的话让他感觉被一道雷从天灵盖一直劈到脚后跟。 她用中文说:“我想和你在餐桌做爱。” 陶郁压着想立刻转身逃走的冲动——那样实在太没种了,他把衬衫上那朵花重新插回Anne头发上,后退了一步对她说:“Sorry Anne, I‘m gay.” 陶郁独自走在市区街头,周末的夜晚有种放纵的诱惑,路边的酒吧仍在营业,既有身着奇装异服的男女进进出出,也有教养良好的文明人端着酒杯、在路灯下与友人言笑晏晏,而不远处黑暗的角落里,还能看到无家可归的流浪人蜷缩睡觉。 这一切让他回想起北京午夜的街头,自己曾经也是相似画面中的一笔,肆无忌惮地发泄着那些无根无坪的躁动。那时和他在一起的,有家世相仿的一群狐朋狗友,偶尔也有魏玮。 魏玮的父母都是普通职工,没给他创造什么得天独厚的条件,他是凭自己本事进的陶郁那个单位。陶郁刚参加工作时,魏玮已经在那干了六年,是部门的骨干,年纪轻轻就做了项目经理,陶郁在他手下做项目。也说不清最初是谁招惹谁,在一起出了几次差之后,两人就在一起了。 陶郁住的房子是爹妈给买的,在单位附近。魏玮很少在他那过夜,那人自尊心爆棚,平时一分一毫都跟陶郁分得清清楚楚,不占一点便宜。陶郁很烦他这点,自己乐意跟他分享一切,而对方从始至终都在做着随时拍屁股走人的准备。 入秋后夜风清冷,陶郁打了两个喷嚏,思绪回到现实中。这个现实不太美妙,他是个穷光蛋,整天为学费生活费绞尽脑汁。但是现实也有希望,他忙得挺充实,时刻有种自己在创造未来的感觉。魏玮以前说他是个被父母惯坏的还没断奶的小孩,那现在他是不是到了蹒跚学步的时候了。 这个时间已经没有公交车,只有一趟二十四小时运行的地铁能够到达住处附近。陶郁往地铁站走的路上经过西北医院,想起常征就是在这上班,看了看表,苦逼的常医生此时应该还奋战在医院里。他心血来潮地掏出手机给常征发了个短信,告诉对方自己刚刚经过他们医院。发完短信陶郁继续往前走,并没有指望常征立刻能看到。然而走了不到一百米,手机震动,掏出来一看是常征的回信,用英文写的让他在医院大厅等,马上下班,带他一起回家。 陶郁对着手机笑了一下,转身折回医院。 第六章 晚上过了十二点,医院的正门就关了,只留着通往急诊室的通道。陶郁在等候区找了个位子,坐了没有三分钟,没等来常征,倒是免费观看了一场神奇的急诊室故事。 六个五大三粗的消防员,用一顶帆布帐篷抬进来了一堆白花花的东西,陶郁仔细分辨了一会儿,目瞪口呆地确认被抬进来的是个人,目测至少有五百磅,从外形上已经雌雄莫辩。此时有护士跑过来说诊室里暂时没有位子,先撂在候诊区,医生马上就来。陶郁估计是里面没有床能安放下这尊佛爷——哦,护士用的是“she”——原来还是尊女佛爷。 女佛爷摊在地上拼命倒气,似乎是哮喘发作。一个穿着医生服的人带着几名护士涌上来,想给她带上呼吸器,可换了几个位置居然都无法够到她的头部——实在是因为身躯太庞大了,她的脑袋就像十寸奶油蛋糕上的一颗小樱桃。最后一个身高臂长的女护士跪在她的腿上给她上了呼吸面罩。 缓过气来的女佛爷,嘤嘤地对大夫说:“I can’t find my asthma rescue inhaler……”(哮喘病人缓解症状的喷雾) 大夫摆摆手表示理解理解,准备给她做些心肺血压常规检查,两名护士努力地想把臂式血压计套上佛爷的玉臂,就在此时,“啪嗒”一声,一个东西从佛爷胳膊的褶皱里掉到地上。护士捡起来看了看,面无表情地递给医生说:“It’s her inhaler.” 医生还没来及表态,佛爷伸出另一只手企图拿回自己的药,接着又是“啪嗒”一声,这条胳膊的褶皱里又掉出个东西来。佛爷勉为其难地低头看了一眼,欣喜地喊道:“Oh my TV controller! I’ve been looking for it for a week!”(我的电视遥控器!我已经找它找了一个礼拜!) 陶郁捂着忍笑忍得快要僵掉的脸走向一边,想给这混乱的局面腾出点地方,迎头碰上了从电梯间里出来的常征。遇到熟人,陶郁实在忍不住了,拉着对方快步走出医院,站在街上放声大笑起来,断断续续给常征描述了刚才的见闻。 常医生在医学院的临床实习就是从急诊干起的,对各式各样诡异的病人已经屡见不鲜,但见陶郁笑得这么卖力,忍不住也贡献了自己遇到过的一个奇葩病人。 “那时我刚实习到急诊一个星期,接到一个想自杀服用过量硝酸甘油的病人。”常医生讲中文一如既往地状语后置,“他被送来的时候有很多伤在脸上和胸前,是撞击造成的,不致命。当时我们很奇怪,认为服药自杀的人一般不会再这样虐待自己。” 陶郁听到这里插嘴道:“难道是硝酸甘油难吃地让人撞墙?” 常征回想起当时的情景,依然觉得哭笑不得:“那个病人说硝酸甘油是用来做炸弹的,他撞墙是想让它们在身体里爆炸。” 陶郁一听就服了:“作死作得很有想法。” 常征无奈道:“对这种病人我们也没有办法,医生不是上帝,只能救他的身,不能救他的心。” 陶郁扭头看了看对方,似笑非笑道:“你其实想说的是,这种人脑子被驴踢了,不作死就不会死吧?” 假正经的常医生不由自主地笑了笑,不承认也不否认。 车子驶出停车场,常征问陶郁:“你饿不饿?要不要顺路去买夜宵?” 陶郁怕花钱,就算半夜饿肚子也是闷起头睡大觉,等到第二天早饭再吃。此时听常征一本正经地问起,他反问道:“你是不是饿了?” 常征点点头:“晚上观摩一台手术,还没来得及吃饭。前面有家二十四小时的快餐店,我想去买burger,你要不要?” 陶郁一听“买”字,下意识地就说:“回家吃吧,外面太贵……”话说到这他突然惊觉,什么时候自己也有了这种“欠债只能回家喝凉水”的小农意识了。 常征没有留意到旁边的人正在做着激烈地批评与自我批评,他皱了皱眉像是自言自语道:“回去吃还要做饭,唐老师已经休息了,会吵他睡觉。” 陶郁下意识地又接了一句:“车库里有个小炉子,可以在下面煮面条,他听不见……”他娘的自己是被穷神附身了么,欠债的又不是自己,真是皇帝不急、急死那啥! 结果常医生广纳善言,真的没在快餐店门口停车,直接开回了唐海南家。作息规律的唐老师早就梦周公去了,这两人轻手轻脚地从厨房拿了锅、挂面、作料,陶郁顺手还从冰箱里掏了两个鸡蛋,一块到车库煮面去了。 “唉,您一边歇着,还是我来吧。” 看着常征要把生挂面下到凉水里的架势,陶郁叹了一句自己没事找事。和常医生一比,他发现自己前二十几年的少爷当得真不称职,居然连面条都会煮,再加上前一阵在中餐馆的深造,他还知道往汤里窝两个鸡蛋,撒一把青菜叶,出锅的时候点上酱油香油——一锅香喷喷的阳春面。常征不吃辣,陶郁在自己碗里加了一勺老干妈辣椒酱,立刻食欲大动——老干妈真不愧是每个留学生心目中的女神。 车库门大敞着,两人坐在门口一边吃面一边吹着凉风,一时觉得还挺惬意。 陶郁弓着背坐久了,觉得背上酸疼,搬猪肉可能搬得有些肌肉劳损,他不由自主地晃了晃肩膀。 “你家里知道你在这打工吗?”常征忽然开口问道。 陶郁停止了晃动,捧着碗看着空荡荡的街面,过了一会儿才反问道:“你家里知道当医生这么苦逼吗?” “当然。”常征说,“他们很清楚医生的工作状态,但是我觉得你家里可能不知道你在这是怎么生活的。” 陶郁不知道人在夜里是不是就容易心软,常征平白直叙的一句话,居然莫名地让他眼睛一酸,而对方紧跟着又补了一句,差点把他眼泪煽下来。 “当母亲的会心疼孩子在外面受苦。” 陶郁不想对人讲家里的矛盾,那不可避免地要提到他自己的问题。他可以坦然对Anne说出自己是同性恋,那只是因为不想让她在自己身上浪费时间,并不意味着他随时准备好向不相干的人袒露心事。七情六欲有所托,是要托付给愿意接受它们的人。至于旁的人,你愿意说,别人也未必愿意听。 所幸常征并没有再问什么,陶郁觉得常医生这个人虽然有着偏东方人的面孔,但内里是典型的西方化,他不打探别人的隐私,对人保持着礼貌的距离,做什么事会提前问对方的意见,即使心里有什么看法,也仅仅是适可而止地提一两句,并不去干涉他人的决定。说白了就是,不端我的碗,那你作死作活都不用我管,虽然我觉得你还是作活比较好,但你一定要作死我也不拦着。 陶郁忽然想起那次在中餐馆,常征一本正经送来账单让自己付账的样子。他扭头看看身边的人,觉得好笑,心想这位吃了一个锅里的饭还能保持客客气气的常医生,居然还能搞出那样的恶作剧。 常征侧头看了他一眼,莫名其妙地问:“笑什么?” 陶郁没回答,站起身把空碗放进锅里,在常征背上拍了一巴掌,对他说:“常医生,吃了我的饭,就得服我的管,快去把碗洗了,回屋睡觉了!” 第七章 那天在车库吃完面,陶郁认真考虑了自己的生活状态,夜里打工,白天上课,还要抽时间看书写作业,他人不是铁打的,一直处于疲惫状态,做什么都觉得没精神。可他没办法结束这种状态,下学期的学费还有一部分没着落,而这学期已经过去大半,他只能尽可能再多找几份工。 系里的印度阿三Raja带陶郁去了市区一家7-11店。因为店名的关系,陶郁一直以为7-11都是晚上十一点关门,事实上市区里很多连锁店都是全天二十四小时营业,Raja带他来的这家店在招从夜里十点到早八点的红眼售货员,时薪八块五。 Raja带陶郁来是因为自己做不了整晚,他只想做前半夜,而陶郁正好前半夜要去冷库,只能做后半夜。于是两人一合计,干脆五五开,每天一人能挣四十多块钱,干满一个月能赚一千多。 就这样,陶郁彻底变成了夜行动物,睡眠时间被推到了早上八点以后到下午两三点,好在研究生的课都在晚上六点开始,他还有时间看书补补作业。陶郁也知道自己这样是在拿身体做赌注,对学业也有影响,可他想就坚持这几个月,把下学期的学费攒够就不这么拼命了。 常征发现他很久没见过陶郁了,以前这小子总是半夜回家睡觉,自己有时加班回来完了,经常跟他前后脚进门。可这段时间他不管几点回来,沙发上都是空无一人,要不是那两个大箱子还在墙角搁着,他几乎以为那小子搬走了。同样有着疑惑的还有唐老师,两人都怀疑陶郁已经打工打得快要成仙,连觉都不用睡了。 这天趁着倒休,常征终于在家堵到了下班回来的陶郁。大半个月没见,这小子居然瘦出了仙风道骨,脸色苍白、脚步虚浮,要不是知道他挣钱挣得走火入魔,常征差点以为他染上了毒品。 陶郁困得一句话都不想说,眼睛都不睁地飘进卫生间里洗漱,出来倒在沙发上,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个蚕蛹。常征还没来得及问什么,就发现对方已经光速进入睡眠。 陶郁醒来时家里一个人都没有,他到厨房想下包方便面,意外地发现饭桌上放着一个墨西哥肉卷,就是常征以前带他吃过的那家。下面压了一张字条,用英文写着这是留给他的午饭。字条一看就是常征留的——常医生会说会听勉强会读,但是不会写中文。 陶郁正坐在桌边吃肉卷的时候,唐海南回来了,一看到他,唐老师放下公文包,也拉了把椅子坐在桌边。 “你最近都在忙什么?”唐海南问。 陶郁心里本能地对当老师的有点怵,再加上唐老师是他的房东,不由得规规矩矩坐好,老实说:“在打工。” “打工打得晚上都不回家了?” 陶郁点点头,小心地咬了一口肉卷。唐老师说“回家”,让他心里小小地温暖了一下。 唐海南当然不知道陶郁的心理活动,好不容易逮到人,他做好了长谈的架势。 “我一直想问你,你到底有多缺钱要这样拼命打工?你家里人不管你么?” 陶郁避过了第二个问题,回答说:“我下学期的学费还差三千块钱,等挣够钱我就只打一份工了。” 唐海南隐约觉得陶郁和家里的关系有问题,但对方不说,他也不好深问。他在做学生的时候虽然也打工,但并没有为学费发过愁,想了想他问:“你为什么不跟系里谈一谈,问问有没有可能拿到奖学金?” 陶郁摇摇头,说:“我问过师兄师姐,他们说系里很少给第一年的奖学金,刚来都不了解学得怎么样,哪能随便给钱。要到第二年有做助教的机会,才有可能。” 唐老师问:“那跟你导师谈过吗?他如果手里有研究项目,或许可以让你做助研。” 陶郁说:“我这学期只有一门导师的课,刚开学的时候和他聊过几次,他说让我先好好上课,下学期有可能会让我接触一些研究项目,做做文献检索之类的。解决学费是不太可能,要优先解决助教的奖学金,有可能给点生活费。” 唐海南问:“你导师是谁?” “安德鲁。”陶郁说,“我们专业的主任。” 环境属于工程学院,学院下面又分几个大系,由于历史原因,环境专业之前被划在化学系下面,这两年才转投到民用与建筑工程这边。民用和建筑的学生多教授多,经费大部分被他们吞了。环境有点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像个小媳妇似的吃饭上不了桌。唐老师也在这学校教书,对环境专业的待遇也多少了解一些。 “再去找你导师谈一谈把。”唐海南建议道,“我知道安德鲁,在环境统计和室内空气方面很有名,他应该有私人项目,你多去找他,帮忙做做数据分析,说不定他能以私人名义给你开工资。你是来念博士的,接受高等教育,整个学校一年才能毕业几个博士。你有力气要用在提升自己学业、对前途有进益的地方,累死累活地打工能对你未来有什么帮助。” 陶郁点点头,心里苦笑,现在打的工是没前途,可实实在在能解决眼下的学费生活费。但唐老师的话是对的,有机会还是要找些助研的工作,跟自己学业相关,也比纯粹卖苦力挣得多。他之前新来对导师不了解,导师对他也不了解。现在学期过了大半,他几门课学得还不错,期中成绩也排在前面,应该去和导师再谈一谈。 想到这,陶郁真诚地对唐海南说:“谢谢您,唐老师,我不是您的学生,还让您为我的事操心。” 唐海南摆摆手,说:“从这月起,你房租不要给我了……” “那哪行!”陶郁打断道,“一码归一码,我再没钱,住您的房子就得给您房租,再说您这房租本来就很低了。” “你先听我说完。”唐海南说,“房租不用交,我和常征商量好了,每月我们合伙给你六百块钱,你负责我们俩中饭和晚饭的伙食,要荤素搭配。你之前不是在中餐馆打过工吗,正好让你有地方发挥,你的房租就算作小时工的劳务费了。” 每人每天十块钱的标准,在芝加哥这地方,自己买菜做饭的话,一天一只龙虾都没问题。可陶郁听完,有些犹豫道:“唐老师,常征还欠着学费贷款呢,我收他的钱,不好吧……”常医生比我还惨好吧,医学博士面子看着好看,里子还欠银行二十万美元呢! 唐海南没忍住笑了:“你还替他操心,你知道他家里干嘛的吗?他父亲是纽约长老会医院心血管外科的专家,母亲是有名的儿科医生,在曼哈顿有自己的诊所,他爸妈一年收入几百万,还在乎二十万贷款?” 陶郁听得目瞪口呆,不由问道:“那他念医学院干嘛要贷款?” 唐海南说:“我怎么知道,有钱人愿意任性,让孩子体验生活吧。” 陶郁觉得自己再也没法把常医生当成阶级兄弟看待了,连带着手里的肉卷都好像变得高档起来,他狠狠地咬了一口,心想他妈的那么多同情心都白浪费了! 陶郁这个负责煮饭的小时工当天就无竞争上岗了。常征晚饭时没回来,陶郁用尽毕生所学给唐老师做了两个大菜。 唐海南有点牙疼地吃完,真诚地对陶郁说:“以后咱们还是吃清淡些吧,不然用不了多久我就得去找常医生报到了。” 忘记说,常征的专业也是心血管外科方向。 陶郁听从唐海南的建议,辞去了7-11和冷库的工作,又去找导师谈了几次助研的事。恰好导师在做一个课题关于“人的活动对绿色建筑的影响”,需要人手做大量的调查问卷,一连两个星期,陶郁天天跑到市区有数的几个通过绿色认证的公寓楼写字楼,找楼里的商户住户帮忙填写问卷。 没过多久,导师又接了一个政府项目,研究“教室的环境质量对小学生学业表现的影响”,这个项目覆盖芝加哥和周边地区四十几所小学,陶郁又开始跟着高年级的师哥师姐去小学采样,测室内通风率、空气中二氧化碳含量、是否存在可挥发性污染物、霉菌、桌面地面灰尘数量等等等等。这个项目的资金充足,陶郁又勤快,导师对他的表现很满意。最终这个项目给了一个要毕业的师姐做毕业论文,投了两篇期刊文章,陶郁也有幸把名字挂在了co-authors行列,当然是个吊尾的,但他不在意,这才是刚开始,他还有的是机会。这个项目带给他最实惠的好处是,他下学期的学费终于凑够了 忙起来时间过得飞快,转眼一个学期就结束了,期末考试后开始了寒假,陶郁随之迎来他在美国的第一个圣诞节。 第八章 美国学校的寒假从十二月中放到一月中,打从期末考一结束,唐老师登完学生成绩的当天就把自己打包回国了,放心地把家留给两个房客。常医生目前处于医院食物链的最底层,待遇堪比包身工,是没有圣诞假期可言的,能轮到他平安夜倒休就已经谢天谢地了。至于陶郁,他反正在哪都是一个人,干脆趁寒假打工赚生活费。 第二学期的学费有着落,陶郁心里踏实不少,打工也开始挑轻省的活干。他在学生活动中心的告示栏里看到一个中国礼品店招工的信息,去面试了一趟,巧的是老板娘也是北京人,三十多岁,叫Mary,对这个小老乡满意得不得了,当场就同意他来上班。礼品店的活很轻松,来客人了招呼,没客人时自己看书,很适合陶郁目前的状态——放假前导师给他布置了一些查文献的功课,他可以趁店里没人的时候看文章。 平安夜那天早上,陶郁起床的时候,看到常征在厨房里做早餐。常医生的做饭水平仅限于切片面包夹火腿芝士和生菜叶子,没时间出门买饭的时候他可以顿顿吃这个。自从陶郁负责起三个光棍的午饭和晚饭,常医生的简易三明治就只有早饭才有出头的机会了。 陶郁叼着牙刷在旁边看了一会儿,默不作声地架起锅,摊了两个金灿灿的荷包蛋,点上几滴酱油,盛了一个端到常医生面前,然后回卫生间继续洗漱去了。 等他出来想吃自己那份荷包蛋的时候,发现锅里居然连个渣儿都没剩。 常医生腆着脸笑了笑,把冰箱里剩下的四个鸡蛋都掏了出来。 陶郁哭笑不得道:“您是想一顿吃出冠心病吗?” “怎么可能。”常医生说,“密苏里州立大学一个小组做了半年的研究,吃鸡蛋和血清里胆固醇含量没有必然联系,最多是蛋白质分解造成肾脏负担。” 得,谁让人家是心血管医生呢,陶郁无话可说,只好接着摊鸡蛋。 “你今天不上班吗?”他问。 常医生对着电脑上网,随口答道:“休息,晚上九点去值班,你呢?” “一会儿要去看店。”陶郁一边摊着鸡蛋一边思考晚饭,“今天五点关店,你晚上想吃排骨吗,我顺路去超市买回来?” 常征没回答,看着看着网页,忽然驴唇不对马嘴地问了一句:“你去过Sears Tower吗?” Sears Tower者,乃是芝加哥的地标性建筑,起建于1973年,曾经顶着“世界第一高楼”的名头过了很多年,有108层,442米高。位于103层的观赏厅建有天空平台,全玻璃制成,身处其中看着脚下蚂蚁似的汽车行人,让观者很有一把自虐的快感。陶郁无数次在微博上看到别人拍的照片,但他还从没上去过。 他摇了摇头,问:“怎么,平安夜那里有活动吗?” 常征把笔记本屏幕掉转过来,英文的网页,标题是恶俗的圣诞夜25个好去处,Sears Tower位列其中。网上的照片很吸引人,是从观景台拍的夜景,在灯光掩映下城市街道纵横,延伸向天际。 “我也没去过。”常征说,“营业时间到晚上八点,你下班还来得及,想去吗?” 在一个屋檐下住了小半年,两个房客还从没一起去过什么地方——买墨西哥肉卷不算。陶郁不由自主看了对方一眼,发现常征完全是一幅“旅游胜地在家门口不去白不去”的表情,他想了想也确实没什么不去的理由,于是点点头说“好”。 一早上吃了四个荷包蛋,常医生心满意足地拍拍屁股给家里打电话去了。 陶郁用叉子戳着剩下的鸡蛋,犹豫着看了看自己的手机,看了一会儿他把手机倒扣过来,心想圣诞节又不是中国节,瞎起什么哄。 把盘子和锅塞进洗碗机,他拎着包去了店里。 平安夜这天生意格外好,很多还没来得及给家人朋友买礼物的懒人,都在这天出动做last minute shopping,老板娘今天也来了,和陶郁两人一直忙到五点关店门。 清账点货的时候,Mary问陶郁:“平安夜有什么活动?” 陶郁一边整理货架一边说:“和朋友约好了去Sears Tower.” Mary挤挤眼笑道:“是不是女朋友啊,这么浪漫!” 陶郁笑了笑,想不出爬高楼有什么浪漫,但也没反驳,尤其没反驳“女朋友”这句,免得别人总瞎操心他为什么没女朋友。 手机在裤兜里震了一下,陶郁一看是常征的短信,人已经到店外停车场了。 “是来催你的吧?”Mary一幅了然的表情,从今天的营业额里抽了一张五十递给他,“这是过节费,快走吧,这不用你了。明天店里不开门,你踏踏实实过节吧。” (注:五十块钱在芝加哥能买十几斤排骨,不能以人民币五十来衡量) 陶郁向老板娘道了谢,出门走向停车场,一眼就看到常征的车停在入口处。 平安夜的马路上很安静,车里放着Jingle Bells的曲子。前两天老天爷十分应景地下了场雪,此时主要道路已经清扫干净,积雪都堆在行人道上。路两边的松柏树缠绕着红色绿色的彩灯,树尖顶着白雪,让陶郁想起小时候看的西方动画片——他印象中的圣诞树就是这样。 常征开车绕到市中心,经过State街上的梅西百货,每年圣诞期间这里的橱窗都用人偶和道具布置出一个个和圣诞相关的场景,从不重样。随后车子又经过市政大厅,门前的广场上有一棵三层楼高缀满灯光和彩球的圣诞树。 陶郁坐在车里,被浓郁的节日氛围感染,他忽然按下窗子,对着人行道上雪地里一对牵手的小情侣大声喊:“Merry Christmas!” 到达Sears Tower时快七点,天已经黑了,两人在楼下买了票,有工作人员引导他们上了直达103楼的电梯。网上虽然评价这里是圣诞夜值得一来的地方,但这就好比国内的除夕夜,谁会特意跑到香山顶上去看京城夜景。此时诺大的观赏厅里,除了他们两个有家不能回的难兄难弟,就剩一个工作人员,心里正长了草似的,急等下班回家过节。 站在传说中的天空平台前,陶郁心脏有点抖。以前看别人拍的照片一脸狰狞,他还不以为然,如今亲身站在这,才真切体会到那种如履薄冰、冰下是万丈深渊的感觉,站了半分钟愣是没敢迈腿。 常征等了一会儿,看出他的紧张,握住他的手腕将人拉上了天台。 陶郁僵硬地望向脚下四百米远的地面,感觉心提到嗓子眼,脑子里只剩一个想法——这他妈门票里包不包括意外险? “看前面。”常征在一旁提醒道。 陶郁勉强往前看了一眼,这一眼却再也没收回来——那不是照片能收容的美,夜色中的建筑已经看不清轮廓,只见灯火游龙,蔓延向远方,仿佛天上星河落下人间。 “常征……” “嗯?” “来值了。” 陶郁意识到手腕上的温暖,没有动,任由对方握着,他不知道常征在想什么,在他心里,这样有震撼力的美景需要有人分享,在这个团聚的日子,也希望身边有人可以靠近。 他们在天台上站了很久,常征哼起一首轻摇滚风格的圣诞曲。 “It‘s Christmas Baby, please come home The snow’s coming down I‘m watching it fall Watching the people around Baby, please come home …… If there was a way I’d hold back these tears But it‘s Christmas day Baby, please come home ……” 陶郁扭过头,从玻璃的反光里默不作声地看着自己泛红的眼,心里想平安夜,是该打个电话回家报平安。 第九章 陶郁最终没能鼓起勇气给家里打电话,他怕听到他爸骂“混账去死”,更怕他妈在电话里哭。犹豫了许久,他只在荒废近一年的微博上贴了张照片,他站在透明天台上,背景是夜色中灯火闪烁的芝加哥城。发完照片陶郁就放心睡觉了,他知道他妈在微博上关注他,就算她看不到,也会有七大姑八大姨表姐表妹负责把消息送到。 第二天是圣诞节,店里不开门,陶郁踏踏实实睡了个懒觉。自从来了美国,这好像是他最放松的一次,学费压力暂时缓解,不用打工也不用上课赶作业。他给自己下了碗面条,想窝个鸡蛋,打开冰箱才想起来,昨天常医生抽风把鸡蛋全吃光了,还没来得及买。 吃着面,他想起头天晚上发的帖子,打开电脑刚一登陆微博,就被呼啦冒出来的评论和@给吓着了——从前天天刷微博的时候也没这么多人搭理过他呀!点开照片下面的评论,看了前几个陶郁就被气笑了。 胡汉三吃瓜:沙发!卧槽哥们儿!你还在地球上呢! 转角遇到你:陶爷您这是上哪庙了?底下香火还挺旺[赞] 常年三缺一:兄弟你什么时候回来,打牌等你啊! 叶欣雨:@转角遇到你死哪去了!打电话为什么不接!PS:@陶陶陶郁:你跑芝加哥干嘛去了?代购不?帮姐带点化妆品[亲] 胡汉三吃瓜:我怎么闻到了奸情的味道??呼唤@转角遇到你出来解释! 常年三缺一:呼唤+1 芝加哥游学网:照片很赞!加油! PS: 呼唤+2 京城阿歪:楼上瞎凑什么热闹!@转角遇到你 八成在转角没遇到你,遇到车祸了,欣姐节哀[泪] 转角遇到你:歪嘴你丫再咒我,把你卖老挝去! …… 陶郁无语了,再往下这楼已经不知道歪到哪去,基本跟自己没什么关系。这几位都是当初在国内的狐朋狗友,叫叶欣雨的是个半红不紫的小明星,一次朋友聚会时认识的,一直跟“转角遇到你”搞暧昧,后者是个表里如一的花花公子,以“上床谈爱下床拜拜”而着称。 从陶郁准备出国开始,就不怎么跟这些朋友鬼混了,那时忙着考试忙着申请学校,没时间干别的。陶郁和魏玮的事这几位都知道,所以他不出来玩大家也没在意,只当他没心情。 出国念书的事陶郁只告诉了“常年三缺一”,那是他发小,真名叫刘京阳,从小穿开裆裤的交情。陶郁觉得国内怎么也得有个信得过的朋友保持联系,万一家里出点事或是自己这边出点事,也好通消息。想想真悲哀,一家人不能好好说话,得靠个外人。 说曹操,曹操就发消息来了。陶郁打开私信,看到刘京阳的留言:学费有吗?不够说一声。 陶郁不由一笑,朋友就是这样,不一定整天腻一起,但千山万水的一句话,你就知道他一直在那。 陶陶陶郁:有,帮导师干活挣够了。 常年三缺一:还打工吗? 陶陶陶郁:打一份,帮人看店。 常年三缺一:你们家老头又高升了,不过听说身体小恙,前一阵住了一星期医院。 看着这两个消息,陶郁感觉自己还算个孝子,比起他爸的新职务,他更关心老头生了什么病。没等他问,刘京阳的信又来了。 常年三缺一:听我爸说,是你们老头自己感觉早搏,去医院查出有轻微心肌梗,住院调养了一星期,应该问题不大。 陶郁忆起老头怒发冲冠吼他滚蛋那一幕,雄风依旧,怎么好端端就心肌梗了。他心里隐隐内疚,当初要是老头自己慢慢觉察出来,或许不会闹得这么僵,偏偏是难堪地被别人捅出来,老头的面子比命都重要,自然不能善了。 陶陶陶郁:帮我留意着,有什么情况告我一声。 常年三缺一:知道,还用你说。 陶郁看看时间,国内已经是半夜,就没再发信,转而打开网页看了会儿新闻。过了一阵他起身要去喝水,忽然发现微博上有一条未读私信,是刘京阳半小时前留的。 常年三缺一:给你拍照的是新姘头吗?这回长点心眼儿,别再让人耍了。 陶郁第一反应是,这他妈真不会说人话,他对着那条信息看了两分钟,回了一句:不是,室友。 按了发送,他关掉微博。 陶郁从手机里翻出那张照片,刘京阳不说他都没留意,天台的玻璃反光,浅浅地映出常征给他拍照的影子。 那天从天台上下来,常征就把手松开了,什么都没说,仿佛之前在那个透明空间里的隐隐暗流,都只是陶郁的臆想。然而要说完全是自己一厢情愿,对方又多了几分人情味。怕他坐地铁回去挨冻,常征把车留给他,之后又发来短信问他是否平安到家。 陶郁心里七上八下,想不明白对方是什么意思,烦躁地抓过一篇论文移驾沙发,没两分钟就把自己催眠了——睡觉才是排解一切烦恼的王道。 再醒来时天已经黑了,陶郁看看表发了个短信给常征,说九点钟去医院接他。过了半个多小时才等来回信,对方说不用,不知道几点能走。 这资本主义的医院还让不让医生活命了,连轴转24小时还不够,还要加班?!陶郁没再回信,抓起车钥匙出了门。半路上他去买了两份中式快餐——冰箱里弹尽粮绝,陶小厨也变不出吃的了,圣诞节全民放假,超市都不开门,这个时候只有个别中餐馆还营业。 到医院时还不到九点,陶郁把车停在街边,斜对着医院大门,车子没有熄火。他正准备发短信给常征,一抬头恰好看到常医生从门里出来,他放下车窗想喊对方,却见常征径直走向马路对面,上了一辆等在那的白色卡宴。那辆车停在路灯下,隐约看到前排两人头挨头靠得很近,不用想也知道在做什么。 陶郁心里堵了一下,看着白车车灯亮起,朝着另一个方向开走了。 最近真是太闲了,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一天到晚都在瞎想些什么!看看副驾驶位子上的饭盒,他发动车子回了家,一个人把饭全吃光了。 第十章 圣诞就是西方人的春节吧,陶郁裹着被子靠在窗边,街对面的住家门前停满了车,院子里有一棵被彩灯围绕的圣诞树。 他们过节会吃什么?陶郁想,肯定不是饺子。 以前他不爱过节,尤其是春节,拜年的时候亲戚们三句话总要问到女朋友。工作后的两年和魏玮在一起,头一年春节对方陪父母回老家了,第二年留在北京,陶郁约他去海南他说没时间,结果被同事撞到在新天地和女士相亲。所以对过节,陶郁从来没有好印象。 此时独自坐在冷清的房子里,他忽然怀念起和家人过节的情景,怀念他从来不爱看的春晚,怀念零点钟声响起时下锅的饺子。 雪地里驶来一辆白车,看着像医院外面那辆卡宴,车子在唐老师家门口稍作停留便开走了,留下常医生踩着积雪往家走。 陶郁有些意外,他以为对方会在外面过夜,心里莫名慌乱起来,随手抓过遥控器打开电视,眼睛盯着屏幕,耳朵却飘到了外间。他听到对方进门,在餐厅里翻碗柜找碟子,听到锡纸被撕开的声音,接着微波炉开始转动……最后听到脚步声向自己靠近,一盘不知道什么东西飘着香味被送到面前。 “Christmas Lasagna .” 常征解释说,“圣诞节的传统食物,朋友的母亲做的。” 陶郁心情复杂地接过来,原来是去男朋友家过节了,看着碟子里一层又一层像是意大利肉饼的东西,他觉得胃里堵得很。 常征没留意他的反应,看着电视问:“你能听懂西班牙语?” 陶郁当然听不懂,随手摁的一个台,心思压根儿就没在电视上。好在对方并没有等他回答,转身回到餐厅里翻箱倒柜。 “你在找什么?” “有吃的吗?” 陶郁看看手里的碟子:“你带回来的肉饼?” 常征没有答话,打开灶台边的柜子发现里面有袋大米,他犹豫了两秒扭头问:“你会煮粥吗?” 这什么情况?肉食动物改吃斋了?陶郁关掉电视来到餐厅,疑惑地看了看对方问:“你脸怎么肿了?” 常医生捂着半边腮帮子不情不愿道:“Wisdom tooth.” (译:智齿。) 陶郁恍然大悟,忍着笑推开他,从袋子里舀出一杯米倒进锅里。那盘千层饼搁在餐桌上,依旧没人动它。 “你吃晚饭了吗?”看着他淘米煮粥,常征在一旁问。 “吃了,去中国城买的饭,以为你晚上不回来,就没给你留。” “……我有说过不回来?”常医生冥思苦想,怀疑自己记忆出了问题。 “你不是跟朋友过节去了嘛。”陶郁故作轻松道,“美国人圣诞节有什么活动?联欢晚会?零点倒计时?各州人民祝贺联邦政府圣诞节快乐?” 常征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没有回答。陶郁转身避开他的视线,看着锅底细小的水泡,仿佛在嘲笑他之前那些不切实际的心思,膨胀升腾,在浮出水面的一瞬间破灭。一个还在温饱线上挣扎的外来户,拿什么去支撑那些不自量力的想法。 “你是不是去医院找我了?”常征问。 “没有。” 锅里的水开始沸腾,陶郁关了小火,把丢在大客厅的被子抱回自己睡觉的沙发。 “粥还得煮二十分钟,待会儿我去关火……” “我的牙医去度假了。”常征打断他说,“我找Tony帮我检查,他和他父亲都是牙医,在Chinatown有个诊所。晚上他开车接我去诊所,我不知道你也去医院了。” 空气里弥漫着米香,混着些不可捉摸的气氛。陶郁没有接话,裹着被子坐在沙发上,不知道对方讲这些是什么意思,也不愿往深里想,怕留下自作多情的把柄。 “陶郁。”常征靠在小客厅门口轻声喊他的名字,“你愿不愿意试试和我约会?” 他惊愕地抬头,一脸怪异地看着对方:“约会?!” 常医生以为自己中文表达有误,略有些紧张地又用英文问了一遍:“Will you go on a date with me?” 陶郁结巴了半天问:“……你不是有个牙医了吗?” 常征莫名其妙道:“有牙医跟约会有什么关系?” “你不是跟你牙医约会吗?” “我只在看牙的时候和他约会,不,那不叫约会……”常医生为自己的中文表达捉急,“我需要看牙的时候会给他打电话,那叫什么?” “预约?”陶郁意识到两人好像一直不在一个频道上,“Tony不是你男朋友吗?” “当然不是,他只是朋友,我的牙医今天不上班,所以找他帮我检查,他带了他母亲做的Lasangna给我。” 房间里安静下来,陶郁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对方刚才那是表白吗?挺严肃激动的事,怎么一打岔气氛完全不对了。他尴尬地咳了一声说:“咱们就搁着一扇门,还要怎么’约会‘?” “那不一样。”常征走进来,单膝跪在沙发边对他说,“我想了解你更多,你的喜好,你的朋友,我认为你和你的家庭有矛盾,作为室友我不能打探你的隐私,但是作为情侣我想要知道是什么事情困扰你。我也想让你了解我,这样才能知道我们适不适合在一起。” 常征讲中文总有些不伦不类,要么像小学生造句,要么书面语口头语不分。可这番话陶郁听出对方不是随便凭感觉行事,是认真在考虑他们未来的可能。他不由自主收起轻浮的态度,略有些无措地看着对方,不知道该遵循怎样一个轻重缓急。 常征握着他的手,靠过去在他唇角碰了碰说:“我不是St. Augustine的信徒,不认为性欲是令人羞愧的罪,但我希望我们能放缓脚步,给对方更多了解的机会。” 第十一章 陶郁的导师安德鲁是室内空气方面的专家,名头一大堆,据本人简历他在卡特总统当政期间还曾经是白宫的环境顾问之一。 刚开学的时候,陶郁对这位德高望重的老教授毕恭毕敬,听他的课恨不得像小学生那样手背后、腰挺直。随着接触越多,渐渐地他就严肃不起来了。 老安德鲁是个逗比的老头,时常犯迷糊,他讲话很有特色,爱套从句,一句话里往往串着好几个which,套着套着就忘了自己本来在讲什么。此人犯迷糊最经典的段子,是在录取某届新生时,有个学生本科专业不对口,委员会决定拒掉,结果老头在点接收拒绝的时候眼神不好乌龙了,糊里糊涂把人招了进来。选导师的时候,这个一无所知的幸运儿就选择了老安德鲁。老头哑巴吃黄连捏着鼻子认了,对这个学生格外用心,这个学生也争气,博士毕业后去了加州一所牛校做博后,之后被另一所加州的大学聘为教授。那个几乎被人遗忘的乌龙事件,是上学期这位教授受邀回母校做一个科研报告的时候,被系主任踢爆的。陶郁当时也在报告厅,听那位师兄现场讲了老头当年带他的轶事,作为老头的现任学生,很多事陶郁也深有感触。 陶郁算是老安德鲁的关门弟子——最后一个博士生,老头打算等他一毕业就退休,带老婆周游世界去。老安德鲁这一辈子地位有了,名气有了,钱也不缺,眼下就欠一个完美收官,对陶郁比对那位乌龙徒弟更上心。 最近老头和系里一个少壮派教授合作接了一个大项目,涉及芝加哥地区三个主要污水厂,分析厂房里室内空气污染状况,对工人潜在的健康危害,以及治理方案。这个项目为期三年,简直就是为陶郁量身定做的博士课题,三年后项目完结他也快毕业了,最后留半年正好用来完成毕业论文。这个项目的资金除了能够支持陶郁三年的学费,还有每个月一千八百美元的生活费。 陶郁在老安德鲁办公室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呆了足有半分钟,简直不能相信这么靠谱的好事会落到自己头上。第二学期的学费陶郁已经交了,这个没法退回,但是生活费从下个月起就会打到他账上。陶郁以前打工不睡觉的时候,一个月也没挣出过一千八,可见知识就是金钱这话一点也没错。虽然折合成年薪这个收入仍然在贫困线以下,可对于一个学生,没有养家的压力,在芝加哥仅是吃饭租房,那简直太富裕了。 从老安德鲁办公室出来,陶郁就近去找了唐老师,一副翻身农奴把歌唱的德行,坚决要求恢复交房租。 唐海南替他高兴的同时,啼笑皆非道:“你就这么急着给我送钱,是想告诉我以后做饭你不管了吗?” 陶郁玩着唐海南桌上的沙漏说:“管当然还管你们,不说您,就常医生做饭那水平,我要不管,他只能顿顿吃三明治。但是咱以后也是有事业的人了,不能成天围着灶台转,听老头说以后我还得经常往污水厂跑,要是赶不回来,难道你们还不吃饭了?” 唐海南觉得他讲的也对,于是说:“这样吧,以后我和常医生还是照常每人三百,每个星期把菜买足,你能赶回家就做饭,赶不回来就各自吃。” 陶郁笑道:“以后你们每人两百,我也出两百,我也不是贫困户了,不能老吃你们的。” 唐海南没再为这一两百的事多废话,陶郁这钱虽然不多,但够他在这边生活。二十几岁的小伙子,以前没钱可以不要面子,现在有能力了,再额外照顾就该伤自尊了。 跟唐老师显摆完,陶郁要回去看书,临走前唐海南喊住他问:“常医生今天回来吗?” “说不好,得看捐心脏那位今天能不能……”陶郁做了个吊死鬼吐舌头的表情。 常征有个病人等着换心脏,好不容易在西雅图有个符合条件本人同意捐赠的,两天前那位捐赠人要不行了,常征的医院派他过去接收心脏,谁想耗了两天每次都是要死要死没死成。这个事就比较麻烦,这边急等换心,那边又不能埋怨人家怎么还不死,常征也不敢离开,怕自己前脚走这人后脚死了。 唐老师看陶郁那糟心样,摆摆手轰他走了。 陶郁直觉唐海南像是有什么话,但是又没说出口,他有点忐忑,是不是唐老师看出他和常征在“约会”了。如果两人不住唐老师的房子,那这事告诉他也没什么,可住着人家的房子就得考虑人家能不能接受,所以陶郁和常征商量,决定对唐房东暂时执行美国军队里对同性恋的政策“Don’t ask, don‘t tell.” (注:该政策后来被认定违宪,2011年正式废除,美国同性恋者可公开服役。本文设定此时是07年初,该政策还有效中。) 当天夜里两点,陶郁接到常征的短信,对方刚乘直升机从西雅图回来,带着冷冻的心脏直接回了医院。 冷冻心脏的保存时间只有六个小时,西北医院这边已经做好准备,常征下飞机换衣服消毒,一分钟也没浪费就和主治医生一起上了手术台。几个小时后,这颗离开了主人的心脏跨越半个美国在另一个人的胸腔里开始跳动。 这是常征第一台亲身参与的心脏移植手术,看着尚未苏醒的病人平缓的呼吸,即使他平日再沉稳,此刻也觉得心情难抑,这是医生这个职业的魅力——让生命在手中延续。 常征为这颗心脏熬了好几天,手术后见病人情况稳定,他下午就提早下班回家补觉,这一睡就睡到了夜里。 陶郁还没睡,正在看厂家提供的设备介绍——系里决定用污水厂项目的资金建一个实验室,可以培训自己的学生做水样和空气样本分析。老安德鲁把选设备的任务交给陶郁,他这两天联系了几个厂家,要来一些设备资料和报价。 “醒了?”见常征从房里出来,陶郁从电脑前抬起头问,“手术顺利吗?” “顺利。”常征坐到他身边说,“病人要到明后天才能醒,这段时间还要留意排斥反应。” 怕吵醒唐老师,陶郁压低声音说:“给你留了晚饭,我帮你热一热。” “不急。”常征拉住他的胳膊,把人压在沙发上吻了一会儿,低声说:“去房里。” 陶郁昏沉沉地被拉进房间,按着对方肩膀小声道:“约会四次,上床多少次记不住了,这是不是不太符合你预期啊?” “我所有的休假都用来约会了,你有什么建议可以和医院提,我的同事都会感激你。” “常医生,你中文最近突飞猛进,都学会损人了。” “你能不能闭嘴啊!” 事后陶郁帮常征热了夜宵,自己抱着一叠仪器资料坐在餐桌旁勾勾画画。 “你在看什么?”常征见他一边看一边在纸上算账,忍不住问道。 陶郁把污水厂项目要建实验室的事对常征讲了一遍,又告诉他自己以后的学费生活费都落实了。前两天常医生在西雅图心力交瘁,陶郁怕他分心就没细说。现在心脏的事解决,就轮到他显摆了。 常征微笑看着陶郁眉飞色舞的样子,心里想这小子也许自己都不知道,这大半年的时间他的变化有多大,从当初提心吊胆地卖苦力,到现在不用再为钱发愁,可以专心于学业,这个成长的过程有幸运的成份,更多的是凭他自己的努力。常征一直觉得陶郁的性格里有种韧劲,在他最惨的时候,也能笑着调侃几句,甚至还有闲心去同情别人——他还记着那些真心实意帮他省钱的举动。他被这样的陶郁一点一点吸引,到认真地考虑和他一起生活。 “大哥,麻烦你认真听我说话!”陶郁用笔在常征碗沿上轻敲了一下。 “听着呢。”常征回神说,“你说想出去租房。” 陶郁点点头:“以后我每月固定有生活费,我想咱俩单租一个studio,总不能一直住唐老师这……”办事也不方便。 常征这阵子也在考虑这件事,住在唐老师家总让他有种偷情的感觉,这不符合他的本性。听了陶郁的话,他笑道:“这次租房就是同居,不是简单的室友了,我愿意以后和你一起生活,你愿意吗?” 陶郁本想说“废话,床都上了不是同居是什么”,可看到对方眼里的认真,他忽然意识到这话并不是简单问他愿不愿意同居,而是在给自己承诺,一个从今往后的承诺。他忽然觉得心里被填满了,一丝多余的缝儿都没有,收起嬉笑的态度,认真地点点头说:“愿意。” 第十二章 陶郁又开始找房了,不同于刚来美国时的狼狈,这次找房从容不迫,心情也截然不同。两人商量的结果还是住在学校附近,常征的医院在市中心,开车过去只要一刻钟,而同样的公寓位于市区的租金是学校附近的三倍。 陶郁在学校BBS上查到不少租房信息,挨个去看了却都不太满意,要么地段不好,要么没有停车位,要么房子太旧闹蚂蚁…… “这家楼上租给了几个本科生,每个周末开Party太吵;这家挨着热狗店,从早到晚炒洋葱;这家……”晚上常征下班,陶郁把自己整理的房源信息给他看,“这家我还没联系房东,是个一室一厅,房租比其它的贵两百,不过地点不错,还带一个室内车位。” 常征仔细看了那户的介绍,是在一栋五层的公寓楼里,楼是两年前建的,整个楼的一层是一个室内停车场,房东买了其中一个车位。楼里卫生、冬天铲雪、夏天除草都由物业公司负责,虽然租金稍高,但比老房子烦心事少。 “新房能省电费和天然气费,总体算下来不一定比其它贵。”常征说,“有车库也方便,冬天不必担心车开不动。” 芝加哥的雪从十一月一直能持续到转过年四月,陶郁已经记不清多少次天还没亮就被常医生拎起来铲雪挖车。以前在网上看过老外雪天里为抢车位恼羞成怒把对方一枪爆头的视频,那时不能理解有多大仇恨,现在可是深有体会。 陶郁联系了房东,趁常征休假两人去看了房子。那栋公寓楼刚建两年,跟周围动辄一百多年历史的老居民楼相比,一切都是崭新的。客厅朝南带一扇落地玻璃门,从阳台上可以看到芝加哥棒球队的主场。房内所有电器一应俱全,几乎是拎包入住的标准。 看过房两人都很满意,常征和房东讨论了一些具体条款,当天就签了合同。 “咱们什么时候搬?”回到车里陶郁问。 “下个月一号。”常征说,“什么都不看清楚就敢签字,把你卖了也不知道。” 陶郁嗤笑:“卖也是卖你值钱啊,医学博士,我连个半成品都不算,捂一捂说不定还有升值空间。” 常征笑了笑,忽然想到一个问题:“你跟唐老师说了我们要搬走吗?” 陶郁扭头看他:“你没说吗?” 两人面面相觑了一阵,意识到他们连新房都找好了,可忘了跟唐老师打招呼。 “还有半个月,不算太晚,今晚回去说。”陶郁看着窗外,心想说搬还真的要搬了,在唐老师家住了大半年,这里是他来美国的第一站,在他最难的时候唐老师收容了他,帮了他,像个避风港一样给了他家的安全和温暖。 “在想什么?”见他半天没说话,常征问道。 “没什么。”陶郁转回头,“在想唐老师家的沙发,被我睡得塌下去一块。” 常征伸手在他头上揉了揉:“搬新家给你买个结实的。” 陶郁白他一眼:“留着你睡吧。” 由于存了“摊牌”的心思,晚上陶郁做了一桌大菜,准备先讨好唐老师的胃。可吃晚饭时,唐海南却有些心不在焉,像有什么心事。陶郁觉得唐老师这心事好像存了不少日子了,最近一直都魂不守舍的。 “我想跟你们商量个事。”饭吃到一半,唐老师为难地开口道,“寒假时我在国内认识了一位女士,相处了一阵双方感觉都不错,回来以后也在网上保持联系。我们商量好过一阵我回国和她领证,她辞掉工作和我一起来美国生活。” 陶郁和常征没想到是这个发展,两人互看一眼,陶郁先反应过来:“这好事啊!恭喜您唐老师,总算……”他顺口想说“总算找着媳妇了”,觉得好像损唐海南是个大龄困难户,改口道,“总算找到能长期给您做饭的,我也就放心了。” 唐海南心想把这小子捡回来之前,自己活得也挺结实,没落过一顿饭。唐老师有涵养,不跟他一般见识,转向常医生说:“这个事其实春节前就商量好了,本来打算春节回去结婚,但是我想了想这样不好,没有正月里赶着人找房子搬家的,再加上这学期的课比较多,就决定五月中放暑假回去。现在离暑假还有两个月,你们可以打听看看有没有合适的房子。” 陶郁心想这可真是巧了,他们正打算搬走,唐老师倒先发话了。 “我们也有个事要跟您讲。”常征放下筷子,一副要说正经事的样子开口道,“我和陶郁决定一起生活。” 唐海南没反应过来,以为常医生中文表达不到位:“你们打算一起租房吧?这样也好,找室友还是要知根知底。” “唐老师,您没理解他的意思。”陶郁看出常征要实话实说,解释道,“我们是打算一直住一起,我们在约会。” 唐海南:“……” 常征补充说:“我们都认同对方是适合一起生活的伴侣,就像您和那位女士一样。我们其实已经决定搬出去了,陶郁最近一直在看房,这个事情我没考虑周到,应该提早跟您说。今天我们定下来一套公寓,计划下个月一号搬家。” 唐海南目瞪口呆地看看常征,又看看陶郁,半天才缓过神来:“你们两个……伴侣?” 常征平心静气道:“您可能一时不能接受,我们决定搬出去,也是担心给您添麻烦。” 唐海南在美国生活多年,对同性恋人群的态度比较开化,但那是一种态度上的认可,并没有真正接触过这个群体。现在突然告诉他,你家里两个房客都是gay,而且俩人搞到一起要过一辈子,他确实有点转不过劲儿来。 餐厅里三个人沉默了一会儿,唐海南最终坐不住站起身说:“这个太突然了,得让我消化消化,你们继续吃,不用等我了。”说完走进书房关上了门。 陶郁黯然地看了看常征。 “这个态度就很好了。”常征拾起碗筷继续吃饭,“他没有说不好听的话,也没有怀疑我们有AIDS,已经很宽容了。别担心,他只是需要时间接受这个事实。” 陶郁知道常征说的是对的,可还是忍不住担心。唐老师像个责任心很强的兄长,一直对他提点照顾,他不希望因为这个事,从此断了往来。 最后半个月气氛有些怪异,唐海南似乎还没缓过劲儿来,早出晚归一直不怎么见人。常征照旧忙得很,三天两头夜宿医院。陶郁污水厂的项目已经启动,之前订的仪器有一部分已经送到学校,他跟着安装调试人员学习操作调试。有时晚上十点多回到唐海南家,另外两个人都不见踪影,空荡荡的房子缺乏人气。 很快就不会这样了,陶郁独自站在屋里想,等唐太太来了,会把这里收拾得更像个家,以后他们有了小孩会更热闹。常征现在住的房间也许会改成小孩房,自己睡的小客厅可以作为游戏室。他在心里为唐老师规划这个家未来的样子,希望以后能有机会回来看看,是不是真的变成那样。 半个月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陶郁已经从房东手里拿到钥匙。他自己的东西很少,来的时候是两个箱子,走的时候只是多了些书和资料,其它的东西都没有添置。常医生的家当就多了,他在这住的时间长,各种医学书籍、影印资料装了七八个大纸箱,陶郁都纳闷这个房间之前是怎么塞下这么多东西的。 搬家那天,常征和同事换了班。两人租了一辆卡车,千辛万苦地把所有东西都装进车里,常征雇了清洁公司的人来把他和陶郁住的客房、小客厅、和两人共用的客卫都打扫得干干净净。 唐老师那天难得没有出门,帮着他们两个搬东西,最后看到焕然一新的房间,忍不住感慨说搬走就搬走,一点痕迹都没有了。 临走前,三人终于又坐到一起,唐海南对陶郁和常征说:“我这段时间一直在想这件事,你们想和谁生活在一起是你们自己的事,你们还是我认识的那两个人,对工作对学习有上进心,对人也真心实意。我不能因为什么别的原因,就抹掉你们的好处。既然你们决定以后一起生活,我也祝福你们。” 说到这唐老师看了看他们两人,接着道:“咱们在一起住了这么长时间,一直相处得很好,陶郁做饭也不错,以后过年过节再过来露两手。等你们嫂子来了,请你们来家里吃饭。” 听了唐海南这番话,陶郁鼻子发酸,在去往新家的路上他对常征说:“以后这就是门亲戚了。” 第十三章 半夜陶郁醒来,发现半张床空着,常征不在卧室里。 不是又回医院了吧? 他打开手机,还不到五点,借着亮光照了照,发现对方的呼机还在床头柜上放着。爬起来打开卧室门,客厅里黑着灯,只有电视屏幕发出的荧光,常征靠在沙发上,手边放着一杯咖啡。 “怎么不睡觉?”陶郁瞥了一眼电视,顿时睡意全消。 屏幕上是一个打开的胸腔特写,心脏上插着管子,一只手捏着手术刀在某个部位切了个小口,预想中鲜血迸流的景象并没有出现。 靠!他打个冷战,不太能理解常医生这种半夜看切人的爱好。 “你几点起来的?” 陶郁抓过一个抱枕倒在沙发上,闷声问道。 “刚起。”常征随口回答。 陶郁翻个身,背对屏幕说:“他一会儿要把开口切大,横一刀,竖一刀,然后缝线把几瓣穿起来,剪掉一块,再找个人工玩意儿缝回去——就这一段录像您看了快一礼拜,我都记住了!” 常征被逗笑了,拿开他的枕头说:“这是主动脉瓣置换手术,从哪里下刀,横行延长到什么位置,往下转向主动脉瓣环在哪止刀,还有人工瓣膜的选取,缝线的方式都会影响手术的效果。被你讲的好像病人是头牛,对牛也不能随便切啊。” 陶郁不置可否道:“您是半夜睡不着觉,来点重口儿的催眠吗?” 常医生不以为意:“我今天上午要做这个手术,Parker让我主刀。” Parker是常征所在医院心血外科的一把手,陶郁经常听到这个名字,知道常征跟他混,接触的大都是心脏病人,做手术从一开始打下手缝合,到现在越来越多的交给他主刀。 美国住院医阶段并不是专科培训,住院医就是一块砖,哪里需要哪里搬。但几块砖摆在那,有圆有方,有扁有长,谁都想挑块合适的。住院医个人在某些方面表现突出,那一科的主治医生自然会经常想到他,有病人就会交给他。 常征的偏重无疑是在心血管外科这一块,和其他人相比他有个优势,他父亲是个有名的心血管专家,他从小听过更多的离奇病例,了解那些循规蹈矩之外的治疗方案,见识过更复杂的经典手术操作。陶郁见过常征拿着尺子对着他父亲的手术录像测量下刀比例,也被迫听他念过那些治疗笔记当睡前故事。陶郁觉得常征一定很崇拜他父亲,不是小孩那种“我爸什么都会”的盲目崇拜,而是把父亲当成自己前行路上的目标来仰望。 倚着沙发扶手陶郁睡起回笼觉,半睡半醒间听到常征在耳边说:“下周一陪我去个地方。” “去哪?” “Angles’ home.” 每年五月最后一个周一是公共假期Memorial Day,为纪念那些为国捐躯的美国军人。 陶郁对这个节不以为然,在他的印象里美国军人都是自己作死的,比如在朝鲜、在伊拉克、在阿富汗。和大多数中国青年一样,他对于美军采取的一切军事行动都抱有阴谋论的看法。 常征开着车反驳道:“在其他国家领土上的军事行动就是搞阴谋吗?这个节也纪念那些二战期间,战死在中国战场的美国军人。” 陶郁一时无法反驳,他再不了解历史,好歹也听说过当年中缅印战区援华的飞虎队,听说过驼峰航线上的美国运输机和轰炸部队。 “美国人自己的后院打扫干净了?”陶郁不甘心地争辩,“德州闹自治那帮人解决了吗?” 常征不紧不慢道:“哪没有闹自治的?你发脾气关起卧室门自治,不让我进屋睡觉,我解决你了吗?晾着呗,你还能一辈子待卧室里不出来?” 陶郁气绝。 和常征在一起的大部分时间,他并没有感觉到所谓文化差异,常征的性格内敛有主见,像是按照某种传统规范培养出来的,陶郁有时甚至觉得对方比自己更像个传统中国人。然而毕竟是生在美国长在美国,连父母都不是在大陆出生的,除了会讲中文外,常医生恐怕对自己的中华血统没有太多认同感。当一些话题涉及中美时,他自然而然以美国人的立场来看待问题,而陶郁作为一个接受了二十几年红色教育的前愤青,当然不能认同美帝的看法,有时话赶话就会起摩擦。每次吵完陶郁就恨自己没事扯什么国家大事,像骆丰那样只关心综艺,天下能少多少争端。 车里安静了一阵,常征侧头看看陶郁,见对方望着前方不吭声,轻笑道:“生气了?” 陶郁手动把对方的脸摁回去:“好好看你的路,开你的车!” 常征笑道:“我也没真晾着你,每次你把自己锁屋里,我都问你要不要喝水吃饭,布什也不敢给闹自治的停水停电是不是?” 陶郁扭头看着窗外,心说这他妈是跟我说好话吗?这是在存心气我! “其实两年前我也有过冲动想去参军。”常征忽然说,“那时美军在阿富汗的红翼行动惨败,那年独立日我和朋友到市区参加一个集会,正好看到有空军在招军医,我还拿了报名表。” “后来为什么没去?”陶郁忍不住转回头问。 “因为我还欠着一大笔贷款啊!”常征笑了笑,“开玩笑的,因为听说当时入伍的要送到驻韩美军基地,不上战场。” 陶郁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他从没有过当兵的冲动,连个念头都没起过。那时他有家里规划好的锦绣前程,没事谁会去找虐,吃不好睡不好,一天到晚被人当骡子练。想来国家远离战争不过二十几年,没经历过战火的一代已经把和平视为理所当然,当兵成了没有出路的选择。 常征并没有期望陶郁对自己当年的热血发表评论,接着说:“其实哪国的军人都一样,他是为他的国家服役,国家的战略方针也许会出错,但作为军人服从命令,为国捐躯,他们都是值得尊敬的。” 车子开了两个小时到达远郊一处公园,周围都是森林保护区,下车的时候陶郁看到几只鹿在不远处悠闲的觅食,对来访者毫不在意。 常征带他走向一片尖顶的建筑群,边走边介绍说:“这里是教会的产业,收容一些有残疾的孩子,有一些是战死军人的后代,因为各种原因他们的母亲或者其他亲人负担不了他们的生活,于是把孩子送到这。也有一些是家里交钱,定期把孩子送来一段时间,让他们和其他有类似疾病的孩子一起相处。” 陶郁问:“你是来这里做义工吗?” “算是吧。”常征说,“这里有些孩子患有威廉姆斯症,我父母建了一个基金,用他们自己的收入操作,也接受社会捐赠,每年会为一些有这样症状的孩子检查身体和手术。” 陶郁没有听过这种病,问:“威廉姆斯症是什么病?” “一种先天的神经发育异常,由于七号染色体上的基因缺失造成的。他们大多智力发育不正常,但是非常乐于亲近人,对陌生人也很友好。几乎所有有这种症状的人都有心血管疾病,比较普遍的就是主动脉瓣狭窄。” 两人已经走进接待室,值班的是一位中年白人妇女,似乎和常征很熟悉,亲切地和他打招呼。 常征上前和她拥抱了一下,侧身为她介绍陶郁:“This is my partner, Yu.” 陶郁近来已经习惯了“partner”这个身份——同性恋人在介绍自己另一半时的称呼,起初他对着外人还有些忐忑,不知道别人会怎么看待他们。但渐渐地顾虑就被打消了,大多数人并不会表现出特别的关注,即使有人在第一时间表示惊讶,也会很快恢复如常。陶郁想,这也许是因为常征接触的人群相对有教养的缘故吧。 白人大妈叫Susan,很热情地和陶郁握了手,交谈几句后,把他们领到了孩子们的活动室。 有威廉姆斯症的孩子有共同的外貌特征,鼻根很低,嘴唇宽大,下唇很厚,大多数孩子还有斜眼的问题。但常征说的没错,他们确实很乐于亲近陌生人,一进活动室,陶郁和常征就被孩子们围住了。 陶郁没有过带孩子的经验,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听着小孩们饶舌但是毫无语序和逻辑可言地唧唧喳喳。他转头看向常征,发现对方单膝跪在地上,手里拿着一个超人玩具在和一个男孩玩打仗游戏。常征脸上带着笑,陶郁觉得那笑容和平时不同,是一种纯真的像兄长对幼弟的包容而平等的笑。 一只皮球撞到陶郁身上,他下意识地伸手接住,看向球的来源——一个看来七八岁的女孩,和另外几个孩子一起期待地看着他。陶郁把球轻轻掷向身边一个男孩,那个男孩欢快地大声喊着接住球,又扔还给陶郁。陶郁和几个孩子围城一圈,皮球在其间毫无规则地跳来跳去,伴随着孩子们兴高采烈地呼喊,越来越多的小孩加入了这个圈子。 皮球又一次从陶郁身边飞过,他转身去捡球时,看到常征把一个小女孩扛在肩膀上,正微笑地看着他。 常征肩上的女孩朝他喊:“Ball! Ball!” 陶郁把球伸到女孩面前,在她伸手即将触到球之前又往后撤走,来回几次,才最终把球交到女孩手里。身后那些孩子们也在喊着扔球,常征把女孩放下来,她抱着球跑去加入那一伙小孩。 趁周围没有人,常征拉过陶郁轻轻一吻,在他耳边说:“Nice job!” 陶郁有些脸红,看着面前一群小孩说:“真没想到有一天我会和这样一群孩子一起玩。” “他们也有自己的思想,只是无法和人正常沟通。”常征说,“他们当中有些人很有音乐天份,但是没有机会接受正规的培训。教会只能满足基本的生活需求和简单的教育,他们需要更多的人关心。可是这世上每天有那么多的事发生,有多少人会来关注这样一群孩子,因为心脏疾病他们中的一些人甚至活不到成年。我父母办的基金每年大部分的资金用来给一些心脏病严重的孩子做手术,刚才那个女孩叫Jennifer,她是今年的候选者之一。” 陶郁看向那个女孩,可能是身体承受不了运动的负荷,即使只是扔球这样简单的运动,她坐在地上,脸色苍白,但依然快乐地笑着。 回去的路上,陶郁问常征:“你父母怎么想到办这样一个基金?” “记得我跟你提过我有一个夭折的姐姐吗?”常征说。 陶郁有印象,但那时对方没有细讲,只说有个姐姐在他很小的时候去世了。他惊讶地问:“难道她也是这个病?” 常征点点头:“她有很严重的心脏缺陷,还有并发的肾脏损伤,她换过一次心脏,但是手术后只过了九个月就去世了。我那时只有两岁,对她没有太多印象。我妈说她很爱笑,很热情,像个天使。” “所以你父母为了纪念她,创办了这个基金?” 常征说:“我姐姐去世时,我父亲刚刚升做主治医生,他那时已经开始有名气,我母亲是儿科医生,可是他们也留不住自己的女儿。基金是到我弟弟出生后才启动的,刚开始只有很少的资金,只能帮有同样疾病的孩子做检查,没有能力为他们支付手术费用。后来我父亲的一些同事和朋友相继加入,又得到一些医院的资助,可以无偿使用医院的检查设备,慢慢才有了规模。” “幸好你和你弟弟都没有这样的病。”陶郁感慨,一家里要是几个孩子都这样才是要命。 “这不是遗传病,是基因缺陷造成的。”常征解释说,“不过我妈说她当时生我和我弟弟的时候也是又期待又害怕,好在我们都健康。” 陶郁还在回想那些快乐又不幸的孩子们,常征忽然转过头对他说:“我以后会接替我父亲继续运行这个基金,像我父母一样,他们的收入很大一部分投入其中,连我念医学院也要自己贷款。” 陶郁说:“小孩上学贷款这种事你就别操心了,反正咱俩也搞不出来。” 常征笑了笑说:“我想告诉你的是,我们不会很富有,但我也不会让你再为生活发愁。” 陶郁想常医生的中文还是不过关,富有指的又不一定是家财万贯。 第十四章 刚来美国的时候,陶郁随身带了八百美元现金和一张国内银行的双币卡。交完第一学期的学杂费后,他把卡里余下的一两百美元都取了出来,只留了大概十块钱,那张卡被他压在箱底,再也没拿出来。 搬到新家后,箱子一直收在壁柜里,由于储物空间有限,一些当季不穿的衣服都塞在箱子里。进入六月,天气逐渐升温,周末陶郁在家把夏衣全搬了出来,露出压在最下面的一个皮夹。 他对着皮夹看了一会儿,那是在国内时用过的,魏玮有一个一模一样的。打开皮夹,里面有他国内的身份证、驾驶证、出国前打疫苗的证明卡,还有那张银行卡。陶郁登录网上银行,想查查卡里的钱还够不够交年费,当看到余额时,他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账户上凭空多了十万美元! 钱是分两笔转进来的,一笔五万,都来自国内账户。陶郁查了转账时间,第一笔是在交完学费后不久打进来的,那时卡里余额只剩了十块钱;另一笔是去年年底,他想了想,刚好是在微博上贴了照片之后。 知道这张卡信息的除了自己,只有老妈。 陶郁手里捏着卡,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出国前他给父母留了封信,告诉他们自己走了。下飞机本想报个平安,可机场的电话尼玛是个摆设,没打成。后来经历的很多事,让他不敢松懈也不敢跟家里联系,自欺欺人地想没人在意他的死活,其实内心里怕一旦跟家里通话,会忍不住把所有委屈都倒出来。人总是这样,没人倾诉的时候憋着一股劲儿,再苦再累也能挺过来,而一旦有了发泄的出口,就在别人的同情里不自觉地怜惜起自己,好像再多一分苦也不能受了。 家里给他转了钱,却没有只言片语,陶郁猜不出这是父母没有抛弃他,还是“给你一笔钱,以后自生自灭”的意思。他一时想联系银行把这钱从哪来转回哪去,一时又想是不是应该先跟家里说清楚。心不在焉地在电脑前坐了一下午,他打开微博想给老妈发个私信,可几句话写了删、删了写,总觉得词不达意——太长时间没联系,话都不知该从哪说起。 最后他只打了两行字:“妈,我有奖学金了,过得很好,不用再给我转账。你和爸注意身体。” 这次他没再犹豫,点了发送。 关上电脑忽然有种轻松的感觉,像是堵住心口的石头被挪开少许,透了一丝亮光进来。 他扯了两篇文献倒在沙发上,看了没有半分钟就把自己催眠了。 睡得迷迷糊糊时,他被楼道里有乒乒乓乓的动静吵醒。谁家熊孩子乱敲门,他翻个身面朝沙发背,又睡了过去。 再后来陶郁是被常征摇醒的,一睁眼就看到对方近在咫尺的脸,那表情说不上悲愤还是焦虑、活像刚中了两个亿结果发现彩票被人偷了。 “你有没有事?”常征伸手在他脸上拍了拍。 陶郁心想他怎么抢我的台词?正纳闷儿时,余光瞟到客厅角落里竟然站了个警察?! 卧槽!真是警察!腰上还挂着枪! 陶郁“腾”地坐起身,条件反射地想,我的护照在哪?我的I-20?我的学生证?我手续齐全,不打黑工很久了…… 常征见他这副反应,不放心地又问了一句:“你有没有哪里感觉不好?” 陶郁回过神来:“咱家有个警察,我感觉哪儿都不好!” 确定他什么事都没有,常征起身对警察说:“I think he‘s fine. You can get started, but it looks like he’s not aware of what happened.” (译:我觉得他没事,你可以开始了,但看起来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陶郁紧张地盯着人高马大带着啤酒肚的白人警察,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事,他妈的常征怎么也不说清楚! 警察倒是挺友善,先做了一番自我介绍,然后问道:“Did you hear gunshots this afternoon?” 陶郁:“……” 卧槽枪击案?死没死人?凶手落网了吗?万一没抓住,我接受警察询问,事后会不会被报复?最主要的是,我是个良民,生长在不允许私人拥有枪支的国度,我只在电影里听过开枪,谁他妈知道枪战片里的音效特技是不是真的?! 警察和常征都不知道陶郁这一番长篇的心理活动,只看到他表情茫然仿佛是在走神。常征拍了拍他肩膀,重复道:“你有没有听到枪响?” 陶郁摇摇头:“I was sleeping. I didn‘t hear anything.” 警察先生倒是没有怀疑,他亲眼看到常征进屋才把沙发上这人摇醒的,于是换了个问题:“Do you know a bullet came through your door? Actually two, the other one got stuck in the lock.” (译:你知道一颗子弹穿透你的门吗?事实上是两个,另一个卡在锁里。) 陶郁:“!!!” 他跳下沙发跑到门口,大门敞开着,楼道里还有警察在询问其他住户。他看到自己家门上果然有个弹孔,子弹穿过实木门速度降低,只在对面墙上留下一个浅洞。门锁是被另一颗子弹打坏的,从射击角度看并非流弹误中,像是蓄意破坏,两颗子弹都被警察取走了。 陶郁呆呆地看了一会儿,转向尾随而来的常征,声音有些颤抖:“他是想进屋吗?” 常征一颗心像是坐过山车,从接到房东电话时的恐惧揪心,到回家看到人完好无损时松一口气,现在看着被破坏的门锁又后怕地想,再补一枪恐怕就能破门而入了,陶郁一个人在家睡觉…… 他搂住对方肩膀安抚说:“没事了,人已经抓住了。房东马上就到,保险公司也会过来。今晚你要是害怕,咱们就去住酒店。” 六月天里陶郁手脚冰凉,后知后觉地问:“楼下大门有电子锁,人是怎么进来的?” “是楼里的住户。”常征说,“就是住5A那个单身汉,听说他最近刚失业。” 失业犯疯杀人?陶郁回想起自己睡觉中途确实被吵醒过,他对警察说:“I did hear a bunch of noise that awoke me a bit, but didn’t realize those were gunshots. I thought kids were throwing bouncing balls or something. That‘s all I know.” (译:我确实听到一些噪音,但没意识到是枪声,以为是熊孩子扔弹球。) 警察记录下来,又问他们了不了解5A那个人,知不知道平时有什么人和他来往。陶郁和常征都出门早,偶尔碰上过一两次也只是点头打个招呼而已,没有说过话。 警察走后,常征关上门,转身一把抱住陶郁,在他劲边深吸口气说:“我要吓死了!房东打电话时我正准备手术,丢给Parker就跑回来了。” 原来楼里有人听到枪声报警后,又给业主委员会的负责人打了电话,业主委员会是由楼里住户组成,负责人有每一户的紧急联系方式,就联系上了房东。房东平时住在郊区,赶来路上给常征打了电话。 陶郁僵着身子,还没完全从震惊里缓过来,在知道自己几乎与死神擦肩而过后,他想了很多,想得最多的不是常征,而是久未联系的父母。想到如果自己就这么死了,他们也不会知道,天亮时会像平时一样起床上班,几天后接到常征或者是大使馆带去的消息,然后来给他收拾遗物。 陶郁知道自己反应过度了,但他抑制不住去想,爹妈接到消息会怀着什么样的心情?他没法骗自己他们真的不管儿子的死活,他想到老妈,想到账户里那十万美元,他意识到自己很想家。 “我有点想回国一趟。”陶郁小声对常征说,等了一会儿没听到回音,忍不住又说:“不是有点儿,是很想……” “给我一星期。”常征说,“我去办签证。” 第十五章 兴起回国的念头时,陶郁恨不得马上订机票走人,可为了等常征签证不得不拖一周。过了两天,当时那股心劲儿冷却下来,他终于体会到什么叫近乡情怯。 “机票快赶上我一个月生活费了。”陶郁犹豫着对常征说,“要不咱们等到淡季再走?” 常征问了几家旅游代理,暑期的价格都是这样,尤其他们行程短,又没有提早订,更要贵一些。 “别再拖了,我已经请好假了。早就该解决你和家里的问题,你能一辈子不认父母吗?” 陶郁申辩:“是他们不认我,除非我带个姑娘回去结婚……” 常征给报价最便宜的旅游代理回电话,等候的间隙对他说:“所以我陪你一起回去。” “你是姑娘啊?” “我陪你和他们谈!” 芝加哥的夏天时不时飘一场雨,天气凉爽,和北京的桑拿天完全不是一个概念。常医生和大多数美国青年一样,常年穿短袖,冬天零下二十几度也就是短袖外面套一件羽绒服,到北京下了飞机,恨不得把皮都脱下来。 “这才六月。”陶郁看着他满头大汗的样子忍不住说,“还没到北京最热的时候呢,要是八月份来你可怎么活啊?” “所以我说不能再拖了……这个城市像个蒸笼,我觉得快要被蒸熟了!” 两人找酒店安顿好,陶郁给家里打电话,听到通话音响起时,他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喂——” 听到久违的声音,陶郁觉得嗓子眼发堵,深吸口气开口道:“妈,我回来了。” 话筒里一阵沉寂,他补充道:“我只回来待几天,想见见你们……我有朋友一起回来的。” “你现在在哪?”陶母问。 “酒店。” 又静了片刻,陶母说:“我明天下午要出差,上午在家,你们可以过来。” 陶郁犹豫地问:“妈,你出差多久?不能推一推吗?我周末就回去了……” “我出差能带来回报,我养了你,你回报的是什么?”陶母不带感情地说,“你有很多话吗?一个上午还说不完?” 陶郁不想在电话里吵,问:“爸明天在吗?” 话筒里隐约有低语声,片刻后陶母说:“他不在,他去外地视察,明天一早走。” 挂了电话,陶郁怀疑起这趟回来到底值不值得。他本以为自己在外面那样努力,念博、挣奖学金、自己负担自己,这些会让他父母的态度有所改观。可从这通电话来看,他们没有丝毫动摇,他爸明显是不想看见他,干脆去“视察”。真有那么罪大恶极吗?陶郁想,我努力变成一个优秀的人,可在他们眼里,我还不如留在家里啃老,然后找个女人生个孩子全家一起啃老? 浴室门响,常征冲了冷水澡出来。 陶郁看着他叹口气说:“明天跟我去打场硬仗。” 陶郁父母家在学院路一所大院里,是陶父曾经在某部任职时分的房,后来职务变动了几次,家却没有搬,陶郁上大学也是在这个大院。 早上七点陶郁和常征就到了楼下,尽管父亲不愿见面,陶郁觉得自己还是该争取一下。可惜仍旧晚了一步,在楼下一辆黑色公务车擦身而过,等他反应过来时车已经走远了。 陶郁看了看常征,无声地转身进了楼道。 陶母打开门时看着儿子怔了片刻,一年不见,似乎哪里和从前不一样了。待看到他身后的人,她回过神来,忍不住问:“你在楼下……” “没碰到。”陶郁摇摇头,侧身介绍道,“这是我朋友常征。” 常征按礼节向陶母问好,对方犹豫了一下,点点头跟他握手。 “坐吧。”陶母问,“你们吃饭了吗?” 陶郁说:“倒时差,早上起得早,在外面随便吃了点儿。” “过来再喝碗粥吧。” 三人在餐厅坐定,气氛有些尴尬,陶郁从兜里掏出那张银行卡放到母亲面前:“妈,我有奖学金付学费,每月还有生活费,这个你收回去吧。” 陶母看了一眼那张卡,原封不动地推回给他,说:“你有钱是你自己的事,这是我们做父母的义务。你现在翅膀硬了,我们的义务也就尽到这了。” 陶郁一口粥噎在嗓子里,沉默了半分钟,抬起头说:“妈,咱们非得这样吗?你们就一定让我找个女的结婚才满意?我除了结婚就没别的事可做?你们能不能关注一下我其他地方,我……” 在话题激烈起来之前,一直没出声的常征伸手按住他,转向陶母说:“伯母,陶郁在美国这一年很辛苦,为了挣学费白天夜里都打工,在房东家客厅里睡了半年沙发。他很努力,他的奖学金来自一个政府项目,同一级的学生里能够参与项目得到资助的,只有他一个人。他是个很优秀的人,我很爱他,看到他因为和家里的矛盾而痛苦,我很难过,希望能和他一起得到你们的谅解。” 陶郁想,常征为这段书面语颇重的表白一定下了不少功夫,听对方这样认真的为自己说话,他既感动又有些心酸。 “常先生。”陶母客气地开口问道,“请问你家里认同这件事吗?” “我父母几年前就知道我不会找一位女士结婚。”常征认真地回答,“他们一开始也不能理解,但是知道我不会随便和人乱来,慢慢就接受了。我和他们说我找到了想一起生活的人,就是陶郁,他们没有意见。因为我的工作很忙,我父母住在纽约,他们也很忙,所以暂时还没有见面,我们已经说好七月初我和陶郁去纽约见他们。” 陶郁侧头看了看常征,表示这事他怎么不知道? 常征解释说:“我执照考试在六月底,我和他们在电话里说过,今年独立日带你回去。” 陶母说:“常先生,你要明白这种事中国人和美国人的接受程度是不一样的,你父母认可,不代表我和陶郁的爸爸也会同意。你是在美国长大吗?” 常征点头:“我父亲很小的时候全家从台湾移居美国。” “哦,你祖籍台湾?” “不,祖籍南京,四八年时祖父带家人离开大陆,我父亲在台湾出生。” 陶母点点头,又问:“我能了解一下你家里是做什么的吗?” “我父亲是心血管外科医生,母亲开一家儿科诊所。我去年从医学院毕业,现在在芝加哥西北医院做住院医,我的专业和我父亲一样。我还有个弟弟在大学念金融,明年毕业。” 陶郁心想常医生这个实诚人,把家里老小都交代个遍。 “妈,常征他爸是挺有名的医生,他家里还创办了一个基金,为有心脏病的孤儿做手术。”陶郁小心地补充了几句。 陶母听完沉默了一会儿,用勺子搅了搅碗里的粥说:“这不只是个人和家庭好不好的问题,我把你生下来养到二十几岁,从没要求过你取得多大成就,只希望你能像其他人一样,按部就班地念书工作成家,以后我们老了退休了,一家人可以享天伦之乐。结果你跟我说,你要和个男人过一辈子,你让我们怎么能接受?” “妈,我……” 陶母摆摆手:“你要说什么我都知道,可我就不明白,魏玮都结婚了,为什么你就不能……” “魏玮结婚了?”陶郁有些惊讶,但并不意外,在一起时他就预感魏玮最终会向家庭妥协。 陶母瞥了常征一眼,对陶郁说:“他辞职以后去了一家民企,就是以前项目外包,给咱们做脱硫设备的那个公司。听你以前部门的经理说他前一阵结婚了,有几个同事还去参加了他的婚礼。” 放在一年前,陶郁听到这个消息得气疯了,说不定还会找人到婚礼上闹事。可现在,他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当初那么一门心思不顾一切,时过境迁回头看,也不过就是那么回事,说散就散了。 陶母情绪有些激动:“为了这个人,你跟家里闹翻,放着好好的工作不干离家出走,自己在外面受罪,你值得吗?” “值不值的,现在说也没意义了。”陶郁看了看常征,“但后来那些罪也不是白受的,我现在有学业要完成,以后会有自己的事业,不用靠家里给我安排工作,说出去也好听是不是。” 陶母无意将会面再进行下去,她起身离开了一会儿,回来时将一把钥匙放在陶郁面前,说:“我要收拾东西准备下午出差,这是你以前房子的钥匙,你们把酒店退掉,这几天住那边。” 陶郁接过钥匙问:“妈,你什么时候回来?” “你们哪天走?”陶母反问。 “周六下午五点半的飞机。” 陶母犹豫片刻,说:“我周五晚上回北京,你要是有心,就周六上午再过来一趟吧。” 从家里出来,陶郁带着常征走在自己生活了二十几年的大院里,此时是上班上学的时间,路上没有多少人。 “你妈好像没有太为难我们。”常征客观地评论道。 陶郁笑了笑说:“你是师奶杀手啊,常医生!从你介绍完你家那一户口本,我觉得我妈的口气就松动了。” “户口本是什么?”常征认真地问。 陶郁拍了拍他的背,没解释,心里在想老妈虽然没有明确表示,但从她的话里能听出来,她确实松口了,否则不会问常征那些家事。毕竟他没跟人乱来,对方也是认真的态度。 这是好兆头,陶郁心里蓦地轻松下来,对常征说:“走,带你去看北京!” 第十六章 常医生的“看北京”之行,在天热和可悬浮颗粒物的夹击下,只溜了一圈长安街就结束了。回酒店退了房,陶郁带常征去了自己以前住的地方。 空了近一年的房子,出乎意料地没有积满灰尘,想必是有人定期打扫。擦净浮灰,揭去床盖,陶郁把自己扔到大床上,看着天花板上的吊灯想,走的时候可没有预计会这么快回来。闭上眼,时差带来的困意让他很快就进入睡眠。 醒来时已经是傍晚,屋里熟悉的陈设让他想起些经人旧事,印象里也曾有一个下午,一觉醒来,魏玮走进卧室喊他去吃晚饭。他想起上午母亲问“为魏玮值不值得”,在这个留有对方回忆的屋子里,那些不时冒出来的旧时光幻影,让他体会到“值不值得”只是事后才能给出的一个轻飘飘的评论,当身处其中时,总会有你认为值得让你沉迷的理由。 不过那些都过去了,他坐起身喊了两声“常征”,没得到回应,走出卧室才发现对方趴在书房桌上睡着了,笔记本电脑摊在一边。陶郁晃晃鼠标让本子从休眠状态中恢复过来,屏幕上的幻灯片是Chloe C. Fund的介绍——就是常征父母创办的基金,以他们早逝女儿的英文名Chloe命名。陶郁以前看过英文版的宣传PPT,眼前这个翻译成了中文——简短直白的小学生造句,还有错别字。 来中国前常征得到他父亲的授权,给北京几家大医院发了邮件,希望有机会和负责人见面,向他们介绍这个非营利基金组织,看看未来有没有合作的可能。这个基金在北美的运行有专门的团队操作,常征的父母还没有考虑过向其它国家和地区发展。但常征认为中国人口众多,按照相同的患病比例计算,患有和Chloe相似疾病的人也更多,这些病人在接受什么治疗?有没有组织帮助那些毫无经济能力的病人?Chloe基金能不能与这些组织合作?借这次来中国的机会,常征想初步与当地医院接触,如果有合作空间,下一步会有专业人士策划本土资金来源、患儿选择、以及解决法律方面的问题。 有两家医院给常征回了信,表示愿意进一步了解。由于回国的计划仓促,所有资料都来不及翻译,但至少演讲用的PPT应该是中文。和陶郁在一起这半年,常医生学会了中文拼音输入法,但是拼音和英文一些发音习惯不同,再加上汉字里同音不同字的情况太多,以常医生的水平完全分辨不清。 陶郁看了看睡着的常征,轻轻拉过笔记本帮他修改。 常征一觉睡到晚上十点,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陶郁靠在一边抱着笔记本玩游戏。 “我什么时候睡到这来了……” 陶郁哼一声:“我怀疑你们当医生的自带巡航找床功能,眼睛都不睁就能摸上床,你在医院里没摸错过爬上病人的床吗?” 常征对陶郁的挖苦毫不在意,想起自己还有事没干完,爬起来打算接着搞他的PPT。 陶郁把笔记本转过来,对他说:“我把你那宣传片改好了,过来跟陶老师认认字,省得明天漏怯。” 常征别有深意地看了陶郁一眼,把笔记本拉到面前,对着这个唯一的听众演练了一遍。 宣传片包括Chloe C.的创建、运行团队、每年接受的赞助、资金去向、患儿术后康复情况、以及北美的合作医院和医生介绍。陶郁发现常征讲的时候并不照本宣科,以他对英文版的熟悉程度,只要看看每一页的数据就知道在讲什么,尽管很多中文字不认识,也不影响发挥。 改PPT的时候陶郁对基金已经有了进一步了解,而常征的演讲让他知道了更多实际案例,由于常征本人是医生的缘故,他对患儿的描述十分详尽。陶郁一边听一边想,运行这样一个基金比想象中要困难得多,光是每年在一定数量的候选者中,评判哪些患儿更急需手术治疗,就是一个复杂的过程。在做预算的时候,除了手术费用,还要考虑到后续的康复治疗。而财务公开确保资金不滥用,这只能算最基本的准则了。 “陶老师还有什么补充吗?”常征讲完后,把本子推到一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陶郁感慨道:“了解得越多,我越佩服你爸你妈,把私人财产用来做慈善不说,还是这么劳心劳力的慈善,搁古代你爹也能被乡亲们赞一声‘常大善人’,说不定还有人为你家建生祠歌功颂德,身后到了地狱里也能被阎王高看一等。” 常征正压着陶老师动手动脚,听到这话皱眉道:“大善人怎么还下地狱,死后要上天堂的。” “唉,你们西方人不懂。”陶郁挪个舒服的位置说,“天堂道儿远,我们都就近一出溜,地下十八层,总有一层适合你。” 常征忍着笑问:“那以后我在天堂你在地狱,隔得也太远了。” “到时通信就发达了,别忘了加我微博,惦记就私信一个……哎疼……取消你关注啊!” 之后的两天,陶郁陪常征去了那两家医院,其中一家似乎对基金本身兴趣不大,他们的院领导更希望和常征父亲所在医院建立合作关系。常征耐着性子解释,这个事情跟基金完全没有关系,院方需要跟长老会医院的董事会联系合作事宜,他爸不是董事会成员,连搭桥都谈不上。另一家医院显得更有诚意一些,但也只是希望进一步加深了解。 对于两家医院的态度,陶郁有些失望。按基金在美国运行的经验,为患儿手术可以得到医院和药商的赞助,体现在医疗设备无偿使用,以及患儿用药免费,基金承担的费用是专科医生的诊疗和手术费。这和美国医药分开、大部分专科医生和医院分开的制度有关。而国内医疗体系不同,对资助范围的界定就比较麻烦。 常征并不像陶郁那样悲观,这本来就在他预计之内:“这次只是让国内的同行知道有这样一个组织在关注威廉姆斯症,我更希望的是通过医院得到这类患儿的数据,比如哪一类型的心脏疾病、发病率、诊疗手段、术后存活年限。真的要谈赞助,会有专门的人去和商业组织谈。” 陶郁疑惑道:“这些数据院方会公开吗?” 常征笑笑说:“如果合作,这会是合同里的一条,Chloe基金有权查阅合作医院收诊的相关病例。我父母他们关注的是帮那些看不起病的孩子治病,我认为这只是治标,不能治本。我希望能够通过这些资源做研究和统计,在更广的范围里建立起关于这个病的数据库,才能找到更好的手段提高患儿存活率和存活年限。” 陶郁看着常征,像是忽然意识到他的心有多大,他的目标不只是成为一个名医或者慈善家,他想做的是挑战一个学科一个领域——不得不承认一句话,眼界决定一个人的格局。 这是他的爱人,陶郁想,多有幸能和这样的人比肩。 第十七章 周五晚上,陶郁联系了刘京阳,就是网名叫“常年三缺一”那位。 刘爷平生最大嗜好是打麻将,汉字的启蒙教育就是从东西南北中发白开始,见谁都想跟人发展出一段票友关系。 电话一接通,陶郁听到话筒里四桶东风的声音,就知道他又在牌桌上呢。 “刘爷,我陶郁,想问问您有工夫接见我一下吗?” 刘京阳的声音听起来十分激动:“孙子!看见来电显示,我以为你丫号被盗了!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大前天,明天就走。出来吃个饭吧,我在建国门春江。” 陶郁说完,就听见刘京阳那边哗啦啦推牌说不玩了,哥们儿回来了,然后在一众票友的指责声中挂了电话。 四十分钟后,刘京阳出现在陶郁和常征的包间里。 陶郁拉开身边的椅子,招呼道:“怎么这么慢,等不及你,我把菜点了。” “少爷,这是京城,大礼拜五的我从北四环跑到这只用四十分钟,你还想让我飞过来啊!”刘京阳一屁股坐在陶郁旁边说,“怎么想起来这家,你不是不爱吃江浙菜吗?” “我朋友家祖籍南京的,没回去过,带他尝尝家乡菜。”陶郁说着给两人介绍。 “总算见着真人了,常医生。”刘京阳欠身和常征握了握手说,“我第一回看见他贴照片就知道有猫腻,这小子还不承认,非说是室友。” “你问的时候确实只是室友。”陶郁心虚地想,当天晚上就莫名其妙发展成约会的关系了。 刘京阳转向陶郁问:“见着你爸妈了?” “只见了我妈,我爸去外地了。” “我说嘛,要是见了你爸,你俩还能全须全尾地坐这吃饭,那我真是白认识你家老头这么多年了。”刘京阳不见外地给常征讲,“小时候我俩在食堂外边烧乒乓球玩,谁想到那乒乓球点着了到处蹦,把人家盖冬储大白菜的棉被给烧了。等把火扑灭,上面一层白菜都糊了,底下的都熟了。他爸当时在食堂吃饭,逮着他这一通揍,连我都不放过。打那以后,我半年没敢上他家串门。” 刘京阳说话时北京味儿更重,常征听懂了大概,笑着看陶郁:“原来你小时候这么淘。” 刘京阳看看上桌的菜没有鱼,就说:“这家有道招牌菜年糕沾黄鱼,加一个吧?” 陶郁随口说:“算了吧,常征不吃鱼。” “咱俩吃,回美国你可没地方吃去。”说完不能陶郁发话,刘京阳自作主张地出包间喊服务员加菜,顺便拎回来一箱啤酒。 陶郁一看这架势:“你不是想让我一觉睡到上飞机吧,我明天上午还得回趟家呢。” 刘京阳不由分说给每个人的杯子满上,对陶郁说:“三个人一箱啤酒还解决不了?我连车都没开,你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不喝酒说得过去吗?” 刘京阳自己当老板,能说能喝,陶郁不是他的对手,乖乖把一杯干了,放下杯子给常征讲刘老板的买卖。 “说白了他就是卖信息的,比如你是个污水设备厂家,你想了解什么地方可能需要你的设备,他的公司就帮你做调研,哪新建了污水厂?哪个厂设备老化要更新?他把信息收集起来,卖给你,基本属于空手套白狼。按我妈的话,不是干正经事的。” 刘京阳连干两杯,吃口菜说:“我这是信息时代合理催生的产业,你妈眼里除了公务员和国企,其他都不是干正经事的。” “别吹了。”陶郁不屑道,“卖消息这营生自古以来就有,陆小凤里那老龟,是不是你师叔啊?” 刘京阳晃了晃空酒瓶:“还能不能愉快地说话了!” 常征倒是听着新鲜,不由得多问了几句:“除了污水厂的信息,你还做哪些方面?” 刘京阳说:“主要是类似的商业买卖信息,其实跟售楼售车什么的没区别,只不过别人卖有形的东西,我卖看得见摸不着的信息。” “跟拉皮条也差不多。”陶郁补充,“有买有卖,他在中间牵线。” “很多资讯并不是网上能获取的。”常征问,“你通过什么渠道获得?怎么保证信息的准确性?” 刘京阳说:“网上的东西有真有假,真正顶用的渠道得靠人脉。信息准确是这行的招牌,卖虚假信息不是砸自己饭碗么。” 陶郁说:“你以为他一天到晚约牌图什么?他那些牌友三教九流都有,牌桌也是他的信息集散地。” 常征原本想问问刘京阳有什么方法能获取详实的病患信息,听完陶郁的话,他意识到自己异想天开了,这种信息必须通过与医院建立联系,花时间和精力整理案例、进行分类归档总结,投机不得。不过陶郁这发小儿的工作倒是挺有趣,如果将来基金扩展到中国,说不定能雇刘京阳做一些信息采集工作。 三人边吃边聊,不知不觉一箱酒见了底,常征喝得不多,大部分是被那两位干掉的。陶郁好久没有这样痛快地喝酒聊天——常征再好,也不能像从小一起长大的朋友那样无话不谈,生活经历和环境不同,有时跟常医生开个玩笑都像是鸡同鸭讲。 陶郁起身去洗手间,用凉水抹了把脸,感觉飘飘乎乎的,但是意识还清醒。身后有人推门进来,他正准备离开,抬起头却从洗手池上方的镜子里看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对方也愣住了,两人通过镜子对视良久,直到陶郁喊了一声:“魏玮。” 分手后的几个月,陶郁想过无数次两人偶遇的场面,想过冲上去痛揍对方一顿,想过用尖酸的言语奚落一番,想过假装不在意地擦肩而过,也想过不要脸地求他回心转意,可惜所有设想都只是他的独角戏,生活在同一个城市里,两人却再没有遇见过。 后来他走了,再回来只是停留短短的几天,这么大的北京,老天倒讽刺地安排了一场会面。 陶郁转身背靠洗手池,扯动嘴角笑了笑,对眼前的人说:“胖了啊,过了三十容易发福,自己也该注意点。” 对方有些发窘,注视着他,一言不发。 “听说你结婚了……” 恭喜两个字卡在嗓子眼,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他不打算徒劳地来一场装腔作势的告别,在看到对方那一瞬间,他知道自己已经跟过去告别了。 洗手间的门再次打开,常征探进半个身子,看到里面这两人时,隐隐觉得气氛有些不对。 陶郁从魏玮身边经过,拉住常征,头也不回地走了。 拖着一身酒气的陶郁回到家,常征把他扔到床上,去卫生间绞了一条毛巾给他擦脸。 陶郁闭着眼忽然叹了一声:“常医生……” 常征俯身问:“什么?” “……别跟我分手。” 常征贴近看了看,不确定他是不是还清醒。 “再分一次……”陶郁的声音越来越低,“我就只能离开地球去火星了……” 常征:“……” 他总算知道陶郁刚才遇到的是谁了。 第十八章 周六的会面并不顺利,临出门前陶郁接到母亲的电话,委婉地表达了不希望常医生出席的立场。陶郁没办法,只能让常征留在住处收拾行李,自己回了父母家。路上他想了很多可能的局面,甚至做好了挨抽的准备,可进了家门他发现,他爸留在外地压根儿没回来。 陶郁有些困惑:“我以为爸回来了,不想见常征。” “他连你也不想见。”陶母关上门说,“你不要认为上次我没有把人赶出去,就是认可你们了,那只是基本的待客之道。但是这次不一样,我不能接受的人,我可以选择不见他。” “妈,您对常征哪点不满意,他……” “我对他这个人没有不满意。”陶母打断他,“我知道他条件很不错,如果他是你的好朋友,就算是个普通朋友,我都欢迎他来家里,我不能接受的是你和他是……” 陶郁看着母亲想,他和常征的关系在母亲的观念里一定是龌龊不堪的,她甚至不愿意说出口。他心里很难过,那种有了希望又再次失望的感觉最让人沮丧,他有些赌气地说:“您接不接受,他人就在那,我们的关系也摆在那……” 陶母毫无预兆地抬手扇了他一个嘴巴,手还没放下,她的眼泪先掉下来。 “我已经退了一步!”她激动地说,“只要你别说出来,别再说你喜欢男人,我就当你是个独身主义,一辈子不娶,别再带那个常征或者其他什么人到我面前来!” 陶郁红着眼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知道这是母亲最大的让步,他在外面想跟谁过是他自己的事,只要别告诉她,也别把人带回家。听起来像是一种默许,他却丝毫没有松一口气的感觉,只觉得悲伤,也能感受到母亲的悲伤,从此他们都活在自欺欺人当中,他和他的爱人得不到家里的认可,所有的节日、纪念日、家庭活动他都只能选择不参加或者孤身一人参加,他的另一半在他的家人面前是隐形的。 陶郁在原地站了很久,看着他的女强人母亲坐在沙发上哭泣,他却说不出任何安慰的话。一直等到她自己慢慢平复情绪,他开口说:“妈,我给你做顿饭吧。” 陶郁在冰箱里翻了翻,解冻了一块排骨,又捡了几样青菜,做了几个他平时拿手的家常菜。母亲站在一边看着,偶尔给他递个碗,找找佐料。 吃饭时,母子俩心照不宣地不再谈那件事。陶郁给她讲自己在美国的生活,讲他打工,他的房东,教授同学,他做的项目。他小心地避开任何有关常征的事情,这让他的叙述显得不连贯,每次他下意识停顿跳过某些话题,母亲就会看看他,然后若无其事地夹菜吃饭,装作无所察觉。 陶郁自嘲地想,以后回家的每一顿饭,恐怕都要在这种消化不良又各怀心思的谈话中度过了。 与去往北京时忐忑而期待的心情相比,回程显得漫长疲劳,又带了些无可奈何。陶郁没心思看飞机上提供的电影,闭上眼想补个觉,却在椅子上翻来覆去睡不踏实。 常征抬起两人座位间的扶手,让他靠过来,这一动,反倒把陶郁折腾醒了。 陶郁对着行程图发了会儿呆,忽然没头没脑地说:“你从来没问过我魏玮的事。” 常征在看电影,抬手在他头顶揉了揉,没有接话。 陶郁侧头跟他一起看小屏幕,发现常征在看一个青少年片,主角好像是个怀孕少女,他好奇地问:“你看的是什么电影?” “Juno,讲一个十六岁女孩意外怀孕的故事。”常征说着把一边耳机塞到他耳朵里。 陶郁完全没想到常医生会看这类片子,他抱着不屑的态度打发时间,然而看着看着,发现这片子居然很酷,尤其是那个小孕妇,酷得十分温馨阳光。 片子里Juno问父亲,有没有可能两个人永远高兴的在一起?父亲的回答堪称心灵鸡汤。 “……In my opinion, the best thing you can do is find a person who loves you for exactly what you are, good mood, bad mood, ugly, pretty, handsome, what have you, the right person still think the sun shines out your ass. That‘s kind the person that’s worth sticking with.” 听完这段话,陶郁下意识看了看常征,对方微笑着靠过来,在他鼻梁上吻了吻,低声说:“He didn‘t see the sun shines out your ass.” 陶郁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He”指的是魏玮,他忍着笑问:“你能从我屁里看出阳光灿烂?” 这趟北京行没有得到一个好结果,回到芝加哥陶郁始终耿耿于怀,常征却不这么想。 “这和我去见那两家医院是一样的,做事情不要想一下就成功,你母亲见到我了,知道她儿子没有跟混蛋在一起,我们很认真,至少你在这边生活她能放心。” “她还是不能接受你。”陶郁闷声说。 常征说:“她不接受的不是我,是你和男人一起生活这件事。这不是见一次面就能改变的,我们只能期望随着时间她会慢慢转变看法。” “但愿吧,毕竟家里只有我一个,他们不接受也没办法。” “不要这样要挟父母。”常征不赞同道,“这是政策的问题,我不想评论它的对错,但是用独生子的身份来要挟父母,对他们很不公平。” 陶郁无话可说,气馁地看着常征:“我陪你练好中文,是为了让你跟我抬杠的吗?” 常征不以为意地一耸肩:“用英文你更不是对手。” 陶郁气愤地掉头去做早饭,决定这一礼拜再也不摊荷包蛋了。 常征站在一旁看着他说:“这趟旅行有很多收获,我去了你长大的地方,认识了你最好的朋友,看到你为了我努力跟家人沟通,这些让我更了解你。”停顿了一下,他认真道,“我现在想,你放个屁,说不定我能看出阳光灿烂。” 陶郁无语地看了看他,默默地从冰箱里掏出了两个鸡蛋。 第十九章 学校暑假从五月中放到八月中,这期间各系也会开几门课,一般都不重要,为照顾那些赶着修学分毕业的人。陶郁没上Summer School,这段时间就在污水厂扎了根儿。 室内空气评估,很重要的一项参数是室内通风。美国无论工业厂房还商业写字楼一般都是全封闭的,空气循环全靠通风系统,一年四季不开窗(厂房大多没有窗)。按照相关行业标准,工业厂房换气率理论上不低于一小时25次,比如一个一百立方米的厂房,换气设备要达到一小时两万五千立方的供风排风量。 回北京前,陶郁已经开始测各个厂房的实际换气率,这个工作说难不难,但是很累而且耗时间。一个厂房里一般有两到三个进风设备,排风扇数量从几个到十几个不等,位于房顶或者侧墙上。每天陶郁要爬上爬下把几个主要厂房里所有的进风出风设备测一遍,为了确保数值准确,同样的步骤重复测了十个工作日。 按实际测得的数据,这些厂房的换气率通常只能达到一小时2-5次,远远低于标准。污水处理设备本就是臭气源,通风不够,室内空气自然不会好,尤其生活污水里含有大量氮硫化合物,经过一系列无氧、微生物、污泥脱水处理后,那气味真是尿骚混着臭鸡蛋,醉人无比。 从北京回来后,陶郁把前一阵测得的通风率数据以图表的形式做了归纳,找老安德鲁讨论。室内通风不足造成污染物聚积,这是显而易见的,但是工业厂房内结构复杂,进出风的位置不当,可能新鲜空气进入室内还来不及循环,就直接从排风扇出去了,所以单纯增加进风出风量并不一定能解决问题。为了定位室内循环“盲点”和“死角”,老安德鲁让陶郁在每个厂房内进行“地毯式”采样。这项任务比测换气率更加耗时,为了这个夏天能按进度完成一轮采样,老安德鲁决定给陶郁找两个帮手。 系里这几个人,陶郁觉得最靠谱的是阿三Raja。Raja来自印度南部一个小城市,为来美国留学借了很多钱,不像大多数阿三那样嘴比手勤快,他人很踏实,而且能吃苦。但是Raja做的是饮用水方面的项目,跟陶郁这不太搭边。除Raja外的第二人选是俄罗斯悍妞,没什么特别原因,纯粹是因为她有把子力气,有一回在学校健身房,陶郁亲眼看见悍妞推起一百五十磅的杠铃,打那以后他再也没法把对方当姑娘看了。但是不巧得很,悍妞暑假回国探亲去了。 第二天一早在污水厂的临时办公室,陶郁见到了来找他报道的骆丰和西班牙刺玫瑰Anne。 陶郁没有带工程的经验,他自己每天和这些仪器打交道,觉得操作很简单,采样步骤也直白易懂,于是大概讲了讲就带人下了厂房。 一小时后,在骆丰毁了一个测温装置、Anne险些把测硫化氢的探针插到污泥里烧掉感应器后,陶郁果断停下手里的活,带着两人上了楼顶天台透气。在骆丰惊恐的“他不会是想把我们踹下去”的眼神中,陶郁认真考虑了自己一个人完成采样的可能性。然而想到要背着五六个设备,在每间厂房里横竖每隔三米采集一组数据,到污水厂下班他恐怕连一层楼都搞不完。 “他妈的北京猿人都知道膘膀子干,我就不信搞不定这俩货!” 把人领回办公室,陶郁翻出第一间厂房的平面图,在每一个要采样的位置按“楼号—层号—取样点”标识,开始给两人详细讲在每个点上要测的参数、每个参数的意义,演示如何使用设备,嘱咐两人测之前一定要在设备里输入位置编号、测完后保存数据,这样在完成当天工作后把设备连到电脑上,就可以完整看到每一个点的采集数据。 直到每个人都明确自己的任务了,三人再次前往厂房。陶郁走在最后,忽然想起以前上班的时候,魏玮就是这样带着他和组里一两个人,每次下工地前,作为项目经理魏玮总要把人集合在一起,对着平面图讲解路线、具体要看什么东西、记录哪些数据,那时他们不需要采样,记录数据是为了回去出设计图。魏玮这个人无论私下里怎么样,在工作上确实是认真耐心的,不是个好情人,但是个好上司,他的工作方式值得借鉴。 陶郁正心平气和地走神,一抬头接触到Anne的目光,带着些探究的意味,让他不自觉地转头看向别处。 污水厂的工作时间是早七点到下午三点,陶郁跟着厂里作息,每天一早先把常医生送到医院,然后开车到厂里。下午有时回学校跟老安德鲁讨论项目,有时直接回家。 这天采样结束,他换下工作服收拾干净,出了办公楼发现Anne独自一人站在厂门口。陶郁知道她每天搭骆丰的车来回,一边往停车场走,他拨通了骆丰的手机。 “你还没走吗?”陶郁问。 “我的车坏啦!”骆丰在电话里大吐苦水,“早上停车时离前面的护栏太近,我的车底盘低,刚才倒车把前面的挡泥板蹭掉啦!我正在路上找修理店呢!” “你可真有本事。”陶郁说,“那你就把Anne一人扔这,她怎么回去?” “我让她等你啊,老大你送她一下嘛……啊我看到修理厂了!拜拜!”骆丰激动地喊了一嗓子,挂了电话。 陶郁叹口气,把手机塞回兜里。骆丰并不知道Anne生日Party的事,看他们后来不再一起讨论问题了,还以为有什么矛盾,一度怀着一颗热情诚挚的心给两人创造机会,想让他们言归于好,让两个当事人格外尴尬了一段时间。直到后来娱乐圈曝出香港某对明星夫妇的离婚消息,才让骆丰的八卦心转了风向,不再关注他们了。 车子驶到厂门口,Anne还站在那,看样子在等出租车。 陶郁放下副驾驶的车窗冲她道:“Hey, I can take you home.” Anne犹豫了一下说:“I just called a cab. It should be coming soon.”(译:刚打电话叫了出租,很快就来。) 陶郁提醒她:“You know you won’t get reimbursed for a cab ride, don’t you”(译:打出租不报销你知道吧?) 这次Anne没犹豫,果断拉开车门坐进副驾驶,还不忘评论道:“Cheap Andrew!” (译:抠门的老安德鲁!) “Your boss made the rule.”陶郁替老头开脱,Anne的老板就是和老安德鲁一起申请项目的少壮派教授。 陶郁开车上了高速,往市区的方向行驶。路上两个人不约而同保持沉默,车里的气氛有些尴尬,陶郁把音响声音调大,车里响起U2乐队在八十年代巅峰时期创作的《I still haven’t found what I’m looking for》。 一曲末了时Anne忽然开口道:“I can‘t believe you are the type of person that would love this band.” (译:不能相信你会喜欢这个乐队。) “Why can’t I?” “This‘s my dad’s favorite one…… he is 56!” 陶郁:“……” 就知道常医生有老龄化倾向! “I‘m not a fan of rock music……” Anne看着窗外说,“but I like the lyrics of this song.” (译:不是摇滚粉,但是喜欢这个歌词。) 后来的路上Anne像打开了话匣子,自顾自说了很多。她说她小时候幻想自己是西班牙王室失落民间的公主,幻想自己拥有能让蝴蝶和鸟儿在身边停驻的神奇能力,幻想自己穿着带有禁欲意义的长袍在东方国度邂逅神秘骑士般的爱人…… 陶郁默默地听着一个女孩融合了东西方玄幻色彩的绮梦,他试图在脑海中勾勒出一个神秘的东方骑士形象,最先想到的竟然是李连杰在笑傲江湖之东方不败里演的令狐冲——我真是个无可救药的同性恋,他心里想。 Anne说起她在巴塞罗那一家酒吧里见过一个亚裔酒保,他有一双很漂亮的手,调酒的时候很有魅力。 “You have pretty hands too just like his.” Anne转回头看着陶郁握着方向盘的手,看到他不自然地动了动手指,她笑道,“Don’t be silly. I no longer have expectations of you.” (译:别傻了,我对你没期待了。) 把Anne送到家后,陶郁一直在回想她说的一句话:“I‘ve imagined a lot of shapes of love, but still don’t know what I‘m looking for.” (我想象过很多爱情的样子,但还是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样。) 每个人对爱都有幻想,在遇到那个愿意共度一生的人之前,谁又知道哪些幻想是不切实际的呢? 第二天早上送常征去参加执照考试,等红灯的时候,陶郁不自觉地看了看自己的手。 “常医生……” “嗯?” “你觉没觉得我手长得不错?” 常征的第一反应不是看他的手,而是先看了看他的脸,确定这人没发昏。 陶郁依旧自我欣赏道:“以一个外科医生的眼光来看,这手也算长得标准吧?” 常征好笑道:“外科医生眼里,不拿手术刀的手算不得好手。” 陶郁听出对方的敷衍,叹口气说:“你就没因为我的手或者什么别的地方,对我有过幻想?你以前有没有幻想过会找一个我这样的?” “你看我每天有时间幻想吗?”常征问,“你是不是受什么刺激了?” 陶郁不甘心地问:“那你怎么就找了我呢?” 常征奇怪道:“我觉得你合适,你也觉得我合适,这还需要用理论来解释吗?” “那以后要是碰上你觉得更合适的,对方也觉得你合适,那你是不是要换人啊?” 绕了一大圈,常征总算明白他在担心什么,想一本正经地回答又怕自己笑场,最后从随身带的参考书里抽出便笺纸,写了一行字,随手贴在车载音响上。 “前面停车,到考场了。” 常征下车后,陶郁看向那张便笺,不由自主笑了笑。 “You get what you get, and don’t throw a fit.” 第二十章 常征的执照考试一连两天,内容涵盖基础医学、科学社会学、健康疾病综合知识,病情发展和治疗结果的预判、处方医嘱等等。整个考试十六个小时在计算机上完成,包括将近五百道选择题外加十三个模拟案例。 按以往国内的考试经验,陶郁先入为主地认为选择题容易,不会还能蒙嘛,一道题有一分半左右的时间,比高考还充裕。可当他看了常征的复习资料就知道自己天真了,一道选择题光题干就占半页纸,介绍病人基本信息、症状描述、还有历史检查结果,一分半陶郁连题目都读不完。 模拟案例部分是真正对考生独立行医能力的考核,每个案例都从接诊病人开始,要根据症状和病史判断病情,决定做哪些检查,随后计算机会给出检查结果,考生据此决定治疗手段,定出复查期限,计算机会再次反馈治疗后的复查结果,如此往复,直到最后考生决定在什么情况下治疗截至并给出后期复健医嘱。 这不就是模拟医生游戏的升级版嘛,陶郁异想天开地问:“如果故意做出错误的治疗方案,计算机会不会告诉你病人挂掉了?” 常征白了他一眼说:“计算机不但会告诉你病人挂掉,还会告诉你考试挂掉。每个病例背后都是一个病人,你想把病人玩死啊!” “开个玩笑嘛!”陶郁对常医生的较真儿不以为然。 考试结束后并不能马上知道结果,要等三四个星期才会以邮件的形式通知查成绩,然而这并不影响苦读了N年的实习医生们庆祝解放,除了要回医院值班的,其他人都去了某个同事家开Party。陶郁原本想把常征送到地方自己回家,结果被对方连拖带拽拉下了车。 “其他人也带朋友来,放心吧,半小时后就没人分得清谁是谁了。” 不会刚考完执照你们就忘了自己是医生吧,陶郁心想,你们不会嗑药吧?! 跟在常征身后,刚一进门陶郁差点被震耳欲聋的音响声给掀出去,放眼一看还以为到了盘丝洞,屋里光线昏暗,到处可见彩带枪喷出来的五颜六色的效果。客厅里的景象让陶郁瞬间想到四个字——群魔乱舞。有人搂着一副教学用的骷髅骨架大跳艳舞,骷髅身上套着医生服,而跳舞的人上身衣衫尽褪,脖子上挂一条领带,极是投入。旁边的人有捧场的,有自己跳自己的,有拿着手机拍照的#黑历史是怎么来的# 陶郁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景象,心想高考结束烧个书什么的简直弱爆了!常征的同事他认识几个,其他的没说过话也脸熟,一个个平时严肃正经,此刻都有种扒了皮原形毕露的感觉。 他妈的土地改革农奴翻身,也不过如此吧! 陶郁见常征端来两杯长岛冰茶(烈酒),犹豫着接过来说:“还要开车回家。” 音乐太吵,常征完全听不到他说什么,看口型大概猜到他担心酒驾,于是贴在他耳边大声说:“没关系,留在这过夜,明天早上回去。” 陶郁看他一眼,也大声道:“你是不是早就打算夜不归宿了?” “不然干嘛让你留下!” 疯狂的音乐结束后换了个鼓点更强的,原本聊天的人也情不自禁随着节奏摇摆。 常征把两人的杯子放到一边,问陶郁:“你会跳吗?” 陶郁笑了一下没回答,酒劲上来索性放开跳了一段,腰部灵活带着韧劲,渐渐有人靠过来在他周围跟舞,不时响起的口哨声让他恍惚以为回到北京某个俱乐部。 一直到音乐结束他才留意到常征不在身边,往四周看了看,发现对方站在人群外和人说话。他反省了一下,怀疑自己刚才有些得意忘形了。 陶郁拨开人群走过去,常征递给他一杯冰水,旁边的人举杯恭维:“Nice dance!” “Thanks.” 陶郁知道那个人叫Jeff,跟对方碰了碰杯。 那两人又聊了一会儿,陶郁隐约听他们在说什么病人投诉的事。 常征拍拍Jeff的背开解道:“No big deal. Just forget it.” (译:不是大事,忘了它吧。) 对方无奈地点点头。 等人离开后,陶郁忍不住问:“什么事?” 常征说:“这家伙最近去产科帮忙,被一个产妇的丈夫投诉了。” “因为什么?” “产妇是墨西哥人,不会说英语。英语里让产妇用力说‘push’,用西班牙语可以说‘puja’。Jeff不知道跟谁学了几句西班牙语,发音可能不标准,一直朝产妇喊‘puta, puta’,被那女人的丈夫在产房里揍了一顿,事后还被投诉。” (注:西班牙语里‘j’发‘h’的音。) 陶郁好奇地问:“西班牙语‘Puta’是什么意思?” 常征想笑又忍住了,半天才说:“荡妇。” 陶郁一口水差点喷出来,学好外语果然很重要。 屋里又喧哗起来,一群人不知在玩什么游戏。常征拉着陶郁退出人群,侧头问:“刚才跳的什么舞?” “好看吗?” “性感。” 陶郁笑了笑说:“以前在北京时跟一个跳民族舞的男孩学的,据说混合了高山族腰舞的特点,手上还有动作,我没记住。” “以前的男朋友?”常征问。 不知是周围狂欢的气氛还是对方直白的问话刺激了陶郁,他勾起常征的脖子,贴在他耳边说:“就是个朋友,玩的时候认识的。” 隐约记得那时和魏玮好像吵过一架,魏玮怀疑他跟那个男孩有什么关系,很久远以前的事了。 放开常征,陶郁看着眼前这伙大概这辈子没这么疯狂过的医学博士们,感觉自己有点精力不济,掏出车钥匙晃了晃说:“咱们还是回去吧,我没喝多,能开车。” 常征也觉得众人有点解放过头了,他拿过车钥匙找到Jeff,对方是搭别人车过来的,常征拜托他明早把自己的车开回医院。 从房子里出来,感觉世界一下安静了。常征给出租车公司打了电话,两人就坐在马路边等车来。郊区的夜晚跟城里不同,天黑了路上一个人也没有,车子都少见,只看到草地上萤火虫一闪一闪发出微弱的亮光。 “陶郁……” “嗯?” “现在的生活会不会让你觉得无聊?” 这话有些耳熟,陶郁想起魏玮以前也问过类似的,“成天出去玩,你是不是觉得跟我一起很无聊?” 真奇怪,那人明明都没打算跟自己有什么未来,还管他跟谁玩。 有了从前的经验,陶郁下意识想说“不会”,可抬头看常征时,发现对方眼里并没有不满的情绪,想了想他老实说:“现在过得很踏实,但每天重复同样的事,有时也觉得单调。以前在国内朋友多还能调剂一下,这边没什么能玩到一起的朋友。” “和我玩不到一起吗?”常征问。 “咱俩已经天天在一起了,这跟朋友玩不一样。再说你上班已经挺累了,休个假在家歇着也是应该的。” 常征没再说话,他想起陶郁有时开玩笑问他“为什么找我”、“怎么知道我跟你合适”,他对这种患得患失的问题不以为然。仔细想一想,对方这样问是对他没信心,还是对自己没信心?生活不能总是处在激情当中,当日子开始平淡地重复,他们会不会对彼此失去兴趣? 远远看到出租车朝这个方向开过来,常征把陶郁从地上拉起来说:“恋人也可以是朋友,我们试一试。” 第二十一章 陶郁对常征的提议不以为然:“我不是说跟你玩没意思,但是感觉跟朋友不一样。跟刘京阳打球打急了,我能逮什么说什么,转眼又好了。跟你打球我能问候你大爷吗?就算你不急,我还有心理阴影呢。” 常征不太能理解:“你打球跟我大爷有什么关系?” “没一毛钱关系!”陶郁无奈道,“这只是一个比方,跟好朋友可以什么都不顾忌,想说什么就说什么。跟恋人再亲密,有的话也不能随便说,伤感情。跟朋友出门,想去哪一招呼,爱去就去,不爱去拉倒。跟你出门,我得想想你是不是愿意去,最近是不是太忙了得换个时间……你那样看我干嘛?我没说不愿意跟你出去,我的意思……” “我明白。”常征靠在床头,一只胳膊枕在脑后说,“我没有想取代你朋友的位置,我只是不希望你觉得生活平淡无聊,如果你觉得没意思又找不到合适的朋友玩,我们可以一起做点什么。” “做什么?”陶郁斜眼看他,忽然翻个身靠过去,伸手调暗灯光说,“做点跟朋友不能做的?” 常征伸手缓缓揉着他的腰问:“你能不能再跳一次那个舞?” “你能不能在这系条领带?”陶郁手指划过对方的脖子。 “电视柜下面的盒子里有一副骨架,要不要装上?” 陶郁:“……算你狠!” 接下来的一礼拜,常医生放弃了研究恋人和朋友的辩证关系问题,但显然没打算放过陶郁,他找来各种娱乐项目企图占据对方所有可能的无聊时间。 陶郁每天从污水厂回来累得要死,实在受不了这种“贴身盯防”战术,终于在某天晚上爆发了。 “我说咱们非得玩‘大富翁’这弱智游戏吗?”陶郁忿忿地甩掉手里的“假钞”,“要玩也在电脑上玩啊,还能炒股,这推个小车买地数钞票有什么好玩的?!” 常征这几天被他挑三拣四搞得也有些火大:“教你下国际象棋你嫌费脑子,玩桥牌你说我不让着你,大富翁不用你动脑子,你又抱怨运气不好买不到地!你还炒股?你算得过来账吗?” “常征!”陶郁跳起来,转了一圈想找什么东西发泄一下,最终转身冲进卧室狠狠甩上门,客厅墙上的装饰画被震得一跳,摔到地上。 屋里屋外两个人都安静了。 常征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起身去清理地上的碎玻璃。陶郁拉开门,靠着门框看他蹲在地上,用杂志将玻璃碴撮成一堆。 “您的手金贵,还是我来吧。”陶郁说着弯腰推他。 常征不说话,较着劲继续手里的活。 陶郁叹口气说:“我错了行吗?咱们玩桥牌吧,比大小我会。” “你没错。”常征声音僵硬道,“是我的方式不对,你想玩什么告诉我?想去外面吗?” 陶郁无奈道:“我真没那么大瘾,我累一天了,你也累一天了,咱们就跟从前一样你看你的笔记,我整理我的数据,到点睡觉行吗?” 常征把碎玻璃撮起来,连着杂志一起倒进垃圾桶,背对陶郁说:“行。” 之后的两天,陶郁明显感觉到对方在冷处理这场毫无预兆的争执,其实连争执都算不上,压根儿也没吵起来,但就是让人心里不痛快。陶郁有些心虚,毕竟常征是为了陪他,显得自己有点不知好歹,于是他小心翼翼地拍对方马屁,可总拍不到点子上。 “这还没完了?”两天后陶郁终于开始不耐烦,心想我就摔个门,至于这么小心眼吗?于是单反面将冷战升级,当天晚饭也没做,从污水厂回来直接把车开到医院,车钥匙丢给常征,自己跟同学去学生俱乐部打保龄球去了。 玩到十一点多,陶郁才搭别人的车回家,进门发现客厅里亮着灯,常征坐在沙发上看笔记,等他回家。 陶郁有些心慌,那一瞬间让他想起魏玮,想起那些隔三差五的争吵,想起对方曾经责问他到底想不想在一起。有些事情就怕回头看,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在那段关系里付出的也许没有想象的多,而对方的处处保留,也未必没有自己的责任。 此时站在客厅里,陶郁等着常征发火,可对方抬起头看了看他,只是说:“下次把手机开着,打电话我去接你,太晚了这附近不安全。” “骆丰送我回来的……”陶郁下意识解释道,“都是系里的同学,明天过节,大家约好今晚去玩……” 常征起身走到他面前,陶郁不由自主往后退了半步,对方却伸手把他搂住了。 “你说的对,恋人取代不了朋友,你需要自己的空间。我不想让你觉得生活无聊,结果反而把你推开了。” 陶郁嗓子里发堵,好一会儿才说:“其实跟他们打保龄没劲,水平太差。” 客厅里昏黄的灯光照在两人身上,在墙面投映出重叠在一起的虚影,常征低声说:“古希腊有个人说爱是一个灵魂住在两个身体里,我觉得这话其实说反了,恋人是一个人两个灵魂,再亲密的融合,也是两个思想,有各自的半边世界。” 陶郁收紧手臂,靠着对方肩膀,透过阳台门向外看,远处有星星点点的庆祝烟火绽开又转瞬熄灭,就像那些激情的时刻,你不知道它什么时候会来,但是知道它一定会消逝。不变的只有太阳每天升起落下,是习以为常的平淡,也是不可或缺的滋养。 第二天是美国独立日,两人赶清早的飞机去了纽约。 常征的父母家在曼哈顿上东区,陶郁刚来美国一年,也听说过区号10065是全美房价最贵的地方。 “你不是说你父母的工资都用来做慈善了吗?”走在公园大道上,陶郁感觉内心里飘过一朵云,罩在“常大善人”的光辉形象之上。 “这是我祖父来美国时买的,那时房价还没这么贵。”常征解释说,“我小时候住在皇后区,后来祖父母去世,我父亲继承遗产就搬过来了,这里离长老会医院和我妈的诊所很近。” 说话间,常征在一栋四层公寓楼前停下。跟周围的高层相比,这座楼占地宽广,无论是暗红的石头墙壁,还是台阶两侧的雕花栏杆,又或者高台阶上的厚重大门,都带着上世纪早期的印记,有种时间锤炼的老于世故的魅力。 “你家住几层?”陶郁问。 “顶层。”常征在电子锁上按下古罗马字体书写的“FOUR”。 陶郁发现每层都只有一个按键,好奇地问:“每一层还雇个人负责开门么?” 常征没回答,对讲机里响起悦耳的女声。 “Hello——” “妈,是我。” 电子锁发出“嘀”一声响,大门随即弹开了一道缝。 常征拉开门,回头看陶郁仰头望天不知道在干什么。 “看什么呢?走了。” 陶郁正没出息地数窗户,不可置信地问:“这一层只有一户?” 卧槽光正面就有八扇窗户! 常征点点头。 “这一年得多少地税?” 常征想了想:“跟我四年贷款差不多。” 陶郁:“……” 他妈的以后再也不相信常医生哭穷了! 第二十二章 纽约市寸土寸金,不适合盖占地大又不经济的独栋别墅,上东区的豪宅大多是公寓式的,每一层楼一户人家,一套公寓上千平米并不罕见。 走进电梯,陶郁盯着显示屏上的数字,蓦地感到紧张,他还是第一次以这种身份见家长。这楼里处处透出的凝重保守的气息,让他压力很大。 常征看他屏气凝神的样子,抬手在他后颈上揉了揉,笑着说:“不用担心,就像到自己家一样。” 陶郁联想到自己的父母,觉得这话没起到一点开解的作用。 电梯在四层停稳,缓缓开门,露出一段玄关式的门廊。另一头的大门也随之拉开,常征的妈妈微笑着站在门口迎接他们。 亲切有活力,这是陶郁对常妈妈的第一印象,她穿着这个岁数的妇人想穿而不敢穿的鲜艳服饰,肤色很白,有着比常征更明显的混血外貌。 “妈。” 常征上前和母亲拥抱,贴了贴脸,随后拉过身边的人为她介绍:“这是陶郁。” 常妈妈也给了陶郁一个西方式的拥抱,笑着说:“我从昨晚就开始激动,终于见到家里的新成员了!” 她的热情让陶郁悬在半空的心渐渐回落,放松了些,由衷道:“阿姨,您看起来真年轻!” 常妈妈很高兴,拍了拍他的手臂说:“自从常征拿到驾照,我有十年没听到这样的赞美了!” 常征跟在后面无奈道:“妈,你小儿子一天赞美你十几遍。” “你弟弟有求于人的时候,连我摔碎一个杯子都要赞美一声。”常妈妈对陶郁说,“他们两兄弟性格完全不一样,常征叛逆期的时候,多说一句话都不耐烦。他十七岁拿到驾照以后对我说‘Give me a car, leave me alone!’ 结果驾照被他爸爸没收了三个月才还给他。” 陶郁想象不出常医生这样的人也有过人嫌狗不待见的青春期,不由得转头问:“你那时是不是像《成长的烦恼》里的美国青年,留爆炸头、穿喇叭裤?” “怎么可能!那是我爸那个年代的造型!” “噢,他留过长发。”常妈妈揭发道,“一会儿给你看照片。” 常征哀叹一声:“妈,你别说了……” 进门时陶郁注意到,在外面看到的八扇窗子竟然属于同一个房间,是一个巨大的开放式客厅,容纳上百人开个酒会不成问题。客厅的整体装饰简洁现代,而立柱式的结构和角落里的细节,隐约带着上世纪三十年代的风格。 “我祖父买下这个公寓后,打通了几个房间,装修成舞厅。”常征见陶郁打量这间屋子,介绍道,“据说我祖母年轻时热衷于开舞会,舞厅是按照他们在大陆时家里的样子设计的。后来我父母搬过来,把这里重新装修过。” 陶郁想起常征说过,他家里是四几年离开大陆后来又迁到美国的,在陶郁脑海里常爷爷一直是个乱世里拖家带口背井离乡的流民形象。可初来乍到能置办下这样的房子,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位爷爷恐怕不是一般的流民。 常妈妈把他们领到一个家庭聚会用的小客厅,和蔼地问陶郁:“你想喝橘子水还是苹果水?” “妈,陶郁又不是小孩,你能不能别用那种哄小病人的语气?”常征拿了两罐零卡可乐递给陶郁一个,问母亲,“爸去哪了?” “在他的书房,和其他医院的专家在远程会诊,你上次去西雅图接收心脏时见过的Doctor Craven也在线,你是不是应该去打个招呼?” 常征放下可乐,对陶郁说:“你坐一会儿,我马上就回来。”说完起身走出去了。 客厅里留下陶郁自己面对常妈妈,让他多少有些拘谨。对方倒是没留出任何冷场的时间,她坐到陶郁侧面的沙发上,微笑着对他说:“我很高兴你能和常征一起来。三个月前他给我打电话,说找到想一起生活的人了,我很激动,那时就想飞去芝加哥见见是什么样的人。但是他让我先等一等,要确定你和他的想法一致。现在你们能一起来,我想应该是确定了。” 陶郁想三个月前正是他们从唐老师家搬出来,刚开始同居的时候。原来那时常征还不确定他的想法,却不吝于给他一个一起生活的承诺。 “常征很好……他很照顾我。” 陶郁不大习惯和别人谈他们之间的事,毕竟在大多数人眼里这不是正常的恋人关系。然而面前这个人是常征的妈妈,对方鼓励的眼神让他觉得自己应该说点什么。 常妈妈笑道:“我的儿子我知道,他哪会照顾人,我倒是听他说你很会做饭。” “我不是指生活上的照顾……”陶郁犹豫着该怎么表达,“他的态度一直很明确——我是说对我们的关系,有了矛盾他会积极地解决,这让我相信那些矛盾都不会影响我们一起生活。” 和对方母亲说这番话让陶郁有些脸红,却并没有觉得不合宜,也许是对方倾听的姿态和专注的眼神激励了他。陶郁想,常征的妈妈不愧是儿科医生,大概多难搞的小病人见到她都会乖乖听话。 “两个人里总该有一方起到引导的作用,这样的关系会更牢固长久。”常妈妈说,“常征能做到这一点,我很欣慰。他的性格对人对事都很坦白,我想对感情应该也是一样,两个人有什么情绪直白地告诉对方,对他来说,这是一种安全感的体现。” 陶郁若有所思地点头,想到前一阵两人冷战的原因,也许就是因为对方猜不透他在想什么吧。 在陶郁和常妈妈说话的同时,另一间屋子里进行着一场父子间的谈话。 常父关掉会议视频,看着坐在对面沙发椅上的大儿子。无论从外貌、性格、还是职业选择上,长子都继承自己更多。常征自小接受的家庭教育体现在传统的社会和家庭责任,懂得自我约束和进退有度。同时受西方自我价值观的影响,和同龄的美国年轻人相比,他也不缺乏进取开拓的勇气和眼界。看到儿子对职业有自己的规划并且稳步前行,任何一个做父亲的都会觉得欣慰——尤其在家里还有一个顽劣讨巧的小儿子作对比的情况下。然而总是有美中不足的一面,想到常征和他的同性伴侣,常父只能在心里默默叹一口气。 “我听Dr. Craven说你在跟Parker做博士论文?什么专题?” 常征从医学院毕业获得的是MD医学博士学位,他计划在住院医期间拿一个偏研究性质的PhD。教学医院的主治医生很多也是本校医学院的教授,常征的上司Parker也带博士生的研究工作,业余时间常征就在他的指导下做实验。 “我们在做心脏移植排斥反应的研究,血管和内壁细胞是接枝排斥反应主要的……呃……simulators and targets. We‘re studying the differential immune properties of vascular cells so we can properly apply human vessels in the transplant setting. We’ve done experiments on the role of vascular smooth muscle cells in……” 说到专业方面,常征的中文有时不能准确表达复杂的医学词汇,于是在和父亲的交谈中单方面地转换成英语模式。 常父听完他的解释,思考了片刻说:“所以你们是想证明血管平滑肌细胞可以通过选择性地释放吲哚胺2,3-二加氧酶来抑制CD4+ T细胞的活性和扩散,以此来获取适应性免疫反应?” 常征花了半分钟在脑子里把老爸说的中文和英文专业词汇联系起来,点了点头,同时换上一副恳求的语气说:“爸,您不能用英文吗?这只有咱们两个人。” 常父不为所动道:“这是你妈妈定的规矩,在家里和家人之间必须用中文。你前一阵说希望未来有机会和中国的医院合作基金的事,如果你不能用中文听懂和解释专业词汇,你要怎么阅读他们的医学资料、怎么跟对方的医生交流?你要明白对方没有义务跟你讲英文。” 常征皱着眉头无奈地问:“您有没有什么建议对我的研究?” 常父也带博士,听了儿子的课题,直觉上认为很有研究的空间。他想了想说:“我认为你们可以在IDO抑制T-cell增长的机理上多下一些功夫,释放IDO是因,T-cell的活性被抑制是果,这其中还有什么物质的改变串起了这个因果,搞明白这个部分才足够完成一篇博士论文,不然这只能作为一个发现投一篇期刊而已。” 常征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会儿,点了点头。 “你打算什么时候回到纽约来?”常父忽然转换了话题,“其实你当初留在康奈尔或者去哥伦比亚的医学院,条件比西北更好,你完全可以在MD期间完成PhD的研究,拿双学位毕业。”(注:纽约长老会医院是康奈尔大学和哥伦比亚大学的联合教学医院。) “爸,当初申请医学院的时候,咱们就已经讨论过了。”常征坐正身子道,“留在这我永远是在你的光环之下,别人看到我就会想到‘He is the son of Dr. Chung.’ 我不在乎多花两年时间拿一个研究学位,芝加哥也是人口密集的城市,在西北医院有很多接触各种病人和手术的机会,我想至少在那完成住院医阶段。之后在哪做专科培训我还在考虑,目前有两个意向,一个是斯坦福下属的Lucile Packard Children’s Hospital,那有一个儿童心血管病研究中心,另一个是迈阿密的心脏研究所。如果Dr. Craven那时还没退休的话,我也可能考虑去西雅图……到那时陶郁应该也毕业了,还要看他在哪个城市工作。” 既然提到了陶郁,话题就不可避免地再次转换重心。 常父虽然接受了长子喜欢同性的事实,但并不意味着可以心无芥蒂地跟儿子一起讨论他的同性爱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常父才开口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常征看着父亲说:“我可以用很多标签来形容他,但他具体是个什么样的人,得生活在一起才能慢慢体会。我对他最初的印象,是他在最拮据的时候,听说我欠着银行二十万学费贷款,会想到为我省钱。在我觉得如果我处在他那样的境地,可能会被逼得低头妥协的时候,他还能开着玩笑再去找打工的机会。一开始吸引我的是他性格里的韧性和乐观,相处久了,我看到他对工作的态度认真,对朋友真诚,会用心料理我们的生活。他有些小毛病,我也有,我们有时会吵一架,就像大多数情侣一样,但是不会伤害到生活的根本。” 听完他的话,常父叹口气,站起身说:“走吧,带我去见一见你选择的伴侣。” 第二十三章 常征和父亲来到客厅时,常妈妈正在给陶郁看家庭相册。 “Andrew Demetrios是陶郁的导师!这可真是巧合!”常妈妈笑着对丈夫说,“还记得几年前我们帮一个女囚犯的孩子做手术吗?Andrew的太太Carol当时在帮那个监狱的囚犯打公益官司,解决她们的住宿条件问题。刚才看到一张我们四个人的合影,陶郁一下认出来那是他的导师!” 陶郁起身向常父行礼。对方和他握了手,拍拍他肩膀说,“坐吧,随意些。” 常征的父亲显然不像他妈妈那么随和,即使在微笑的时候,也让人感觉不太容易亲近。常征看出他的紧张,在父亲身后对他挤挤眼,走过来坐在旁边。 “Andrew最近怎么样?”常父问,“他的小说开始动笔了吗?” 陶郁:“……” 从来不知道他那天马行空的老板还有这文学修养。 “我记得几年前他就打算退休,对我说他要写一本侦探推理小说,没想到现在还在带学生。” 陶郁说:“他计划等我毕业就退休,然后和师母去世界各地旅游。” 常父点点头:“常征妈妈和他太太的关系比较亲近,他们夫妇来纽约时,我们经常会聚一聚。Andrew这个人思维很活跃,从一件事情能联想到很多方面,跟他做学问应该能获得很多书本以外的知识。但是做课题的时候,自己要有想法,不然可能会被他带得思路跑偏。” 陶郁心想常父真是太客气了,老爷子那思维不是活跃,是跳跃,说话经常前一句河东下一句河西,不了解的还以为岁数大那啥了。很难想象常征爸爸这么严肃的人和他的逗比教授能有什么共同话题……以这二位的收入差异,恐怕老头想骂骂布什和共和党都得不到共鸣。 “你毕业后有什么打算?”常父忽然转换话题问,“留在这还是回国发展?” 陶郁明白对方问这话的用意,但是留不留得下来,也不完全取决于他的主观意愿。 没等他开口,常征说:“爸,陶郁至少还有三年才毕业,现在谈这个太早了。” “从学业来讲是有些早。”常父似乎不打算轻易放过这个问题,“但是对于你们两个人,这是迟早要面对的,提前做打算没有坏处。” 常征还想说什么,陶郁按住他,对常父说:“您说的对,这事我们躲不开。刚来美国时,对以后留下还是回去我没什么想法,找到工作就做,找不到就回去。但是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既然打算一起生活,我就会尽力留下来。”停顿一下他补充道:“目前来看,工科专业的就业前景还不错。” 常父对他的回答不做评价,只是客观地讲:“你们不要觉得我问这个问题不近人情,我相信你们对待对方的态度都很真诚,但是除了感情,还要考虑到客观存在的障碍。你们的情况和普通的异国婚姻不同,想要长久的在一起,就要确保陶郁毕业后能找到工作……” “爸……”常征开口打断父亲道,“这件事并不是只有唯一的出路,陶郁会努力找工作,但是谁也不能保证结果,现在失业率攀升,本地人都未必一毕业就有工作。如果最后他真的留不下来,我可以陪他回中国。” “常征……”常妈妈似乎想说什么,对着两个年轻人,最终没有说出口。 常父神色复杂地看了儿子一眼,说:“我不会干涉你的决定,但是你要对自己的人生负责。” “你别在意,我爸就是比较严肃,他并不是反对我们。” 回到自己房间,常征安慰情绪不高的陶郁。 他是不看好你找个身份问题难以解决的外国人,陶郁走到窗边看着楼下的过往行人,想到常父的态度,想到自己的父母,真是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你爸说的是事实。”他叹口气,“其实我早就想过这个问题,平时也上一些招工网站,看看有什么环境相关的工作,需要什么条件,我觉得我能找到……” “我相信。”常征从背后揽住他说,“但是两个人的未来压在一个人身上,对你不公平。其实和你回中国也许是个机会,我可以去医院找个工作,或者到医学院做研究,业余有机会查阅病患诊疗信息,可以做些分类建数据库的工作。” 温热的呼吸扫过脖颈,令陶郁不由自主战栗。他对常征的计划不置可否,两国的医疗体制不同,常征未必能适应那边的环境。然而对方肯为他做这个打算,就足以让他心甘情愿去承担所有压力。 常妈妈有个刚出生的小病人因新生儿黄疸入院,原本计划的家庭聚餐被推迟到了晚上,正好常征的弟弟也打电话说晚饭前回家。趁这段时间,常征带陶郁去逛了曼哈顿。 几年前陶郁和母亲来旅游时去过着名的百老汇和大都会博物馆,这次只是在中央公园里走了走,沿途看看庆祝独立日的活动,最后两个人坐在公园大道上乘凉。 “你家就四口人,住这么大房子不觉得空荡荡的吗?”陶郁喝着冰咖啡,忍不住问道。 “我爷爷在世的时候这里住了很多人。”常征回想起小时候,“他有三个太太,我奶奶是明媒正娶的妻子,她只有我爸一个小孩,另外两个太太也有子女,那时所有人都住在这房子里。后来因为我妈忍受不了那些旧习俗,我们一家才搬出去自己住。” 陶郁听得新奇,仔细想想,常征爷爷那辈对纳妾这种事好像是没什么限制,然而这事发生在自己最亲近的人家里,让他莫名有种触碰到老黄历的神秘感。 “现在那些人都去哪了?” 常征一耸肩:“他们分了遗产都搬出去了,有一户跟我爸关系比较亲近的大伯,全家迁去了加拿大,还有来往。其他人家我就不清楚了。” “你爷爷以前在大陆做什么?”陶郁好奇地问。 “军人,据说我曾祖父在北洋时期做过一省总督,有自己的军队。后来传到我爷爷手里,再后来被国府收编为一个军。” 陶郁一口咖啡差点喷出来:“大哥,那不叫军人,叫军阀!” 这当年要不走,铁定得被无产阶级专政啊! 常征对中国近代史没概念,问:“有什么不同?” “军阀不是普通军人。”陶郁想了想说,“那个时代很乱,到处都是割据势力,简单来说,你祖爷爷就是一方的土皇帝。幸亏你爷爷后来撤了,留到解放后你家就是土改对象。” 常征半知半解地点点头说:“我爷爷也抗日,后来去了重庆。再后来日本投降开始内战,他和国府政见不同,最后交出军队带着家人离开了。” 陶郁听完有些无语,觉得常家的家史好像有点脱离广大人民群众,半晌他叹口气说:“我一无产阶级大好青年,怎么落你这资本家遗少手里了!” 常征还没来得及回话,身后突然冒出一双手卡住他的脖子。 “Give me your money or give me your life!” 陶郁大吃一惊,正要转身扑向后面的人,就见常征扯着对方手臂把人拽到面前。“抢劫者”脚下不稳,当即摔了个马趴。 “Oh man, what a grouch!” 地上的人一翻身坐起来,冲着常征喊了一声—— “哥!” 第二十四章 常征把弟弟从身后扯开时,陶郁敏感地闻到一丝怪味,很淡。他差点要脱口而出,却在听到那声“哥”时,把冲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常征也觉察到了,俯身凑近闻了闻,瞬间变了脸色。 “你抽大麻了?!” “还能闻出来?”常弟弟低头嗅了嗅,“我出门前换衣服了,哥你那鼻子赶上警犬了。” 常征揪住他的衣领将人提起来,怒道:“你脑子里在想什么?!你是不是想气死爸妈啊!” “Easy, easy.”常弟弟朝周围看过来的人笑嘻嘻道,“Never mind. This is my bro.” 要不是中央公园里人多,常征真想痛揍这小子一顿,他一言不发地拽着对方衣襟打算回家收拾。 常弟弟被拖着往前走,依旧嬉皮笑脸地转头冲陶郁打招呼:“嗨,我是常徊,你就是我哥的男朋友?你叫什么?” 常征回手一推他弟的脑袋:“你再没大没小说一句试试!” 常徊不以为意,蹬鼻子上脸地搭上他哥的肩膀,从背后看两人倒真是一对好哥俩。陶郁走在他们后面,纳闷儿这没脸没皮的货,究竟是怎么在严肃的常父眼皮底下活到这么大的。 回到常家,陶郁不打算观摩常征怎么教育熊孩子,他按照记忆中的路线去找常征的房间——这个家很大却让他觉得压抑,只有那间屋子能令他稍感放松。 可惜他半路走岔了,没找到常征的房间,却在走廊尽头看到一扇被刷成粉色的房门,门上挂了一个小美人鱼形状的木牌,用花体字写着“Chloe”。 是常征姐姐的房间。 关于这个名字,陶郁听到的大都是那个因她而立的基金,而对于拥有这个名字的女孩,他仅仅知道她是个威廉姆斯症患者,五岁时死于心脏病和肾衰竭。 好奇心让陶郁想推门看看,又觉得不合适,就在他要离开时,门却开了——常父从屋里走出来,看到他停住脚步。 “……叔叔。”陶郁赶紧打招呼,解释道,“我走错路了,本来想找……” “常征的房间从那里左转。”常父抬手指了指不远处的走廊。 陶郁道了谢,见对方要关上门,他鬼使神差地说:“常征给我讲过他姐姐,这是她的屋子吗?” 常父看了看他,把原本要带上的房门推开一些,说:“是的,Chloe以前住在这里,后来她妈妈把这改成了纪念室……要进来看看吗?” 陶郁点点头,跟在常父身后走进去。和这家里其它房间相比,这间屋子有些小,但对于一个小女孩来说足够了。房间的墙壁是粉红色,白纱窗帘,墙面上装饰着迪斯尼公主的贴画——有些已经褪去鲜艳的颜色,有些还很新,应该是Chloe过世后家人贴上去的。 房间里有一整面墙贴满了相片,记录着一个女孩从出生到离开的轨迹。照片上Chloe的样貌与陶郁在教会见到的那些小孩类似,有着典型的威廉姆斯症特征。 “她的头发是金色的?”陶郁惊讶地问。 常父解释说:“常征他们的外祖父是波兰移民,他们妈妈小时候也是金色头发,成年后渐渐变成棕色。” 墙上的照片背景各异,家里、医院里、公路上、超市、博物馆、沙滩……而照片上的主角永远带着笑意,穿着各式各样的公主裙,梳着整齐漂亮的小辫子。 “我们一开始就知道她可能活不到成年,所以想在她去的每一个地方都留下回忆。”常父看着照片上的女儿说,“她总是很快乐,理论上这和她神经系统发育不全有关,但我们宁愿相信那就是她本来的性格。” 看着满墙的照片,陶郁不敢想象拍照的人是怀着怎样一种无望而留恋的心情,清楚地知道女儿会不久于世,知道这些照片就是今后怀念的唯一途径。 陶郁被一张放大的彩照吸引,女孩趴在一张摇篮边,探着身子小心翼翼地亲吻摇篮里熟睡的婴儿。 “那是常征吗?”陶郁问。 常父看向他手指的方向,点头说:“是的,那是他出生两天,我们刚从医院回到家里时拍的。” 陶郁觉得镜头下那对姐弟很可爱,感慨道:“Chloe看起来很喜欢她弟弟。” 常父似乎想起了有趣的事,微笑道:“她把弟弟当成一个大玩具,走到哪都要带着。那时她三岁,不会喊妈妈,却表现得像个小母亲。” 陶郁看到常父在谈起女儿时,一贯严肃的表情变得柔和。 “……我们花了很长时间寻找心脏源,周围的每个人都劝我们不要执着,因为她的身体不只是心脏的缺陷。但我和她母亲无法放弃任何一个机会,即使她不完美,她的出生仍然让我们体会到了为人父母的喜悦,让一个家庭更紧密的联系到一起。” 这些话从常父口中说出来,让陶郁感到震撼,那是父母最深沉的爱,对每一个子女都无法割舍,无论她有着怎样的缺陷。 他隐约觉得自己窥到了维系在家庭成员间、外人难以触碰的牵绊,连带着这个令他感到压抑的房子,似乎也带上些温情的味道。 “我很感谢您和阿姨对我们的理解。”站在Chloe的房间外面,陶郁鼓起勇气对常父说,“我知道您担心我的身份问题,怕解决不好,会对我们的关系有影响。” 常父说:“我的担心不是没有根据,这个国家对同性恋人的态度还没有开放到那个程度。常征的性格做什么事都认真,如果他心里有一丝犹豫,就不会对我们讲,更不可能带回家来。我担心他期望太高,最后因为客观原因得不到好的结果。” 陶郁说:“我现在的保证都没有说服力,但是就像您对Chloe的心思一样,我们也不会放弃任何的机会。您也许看我们还年轻,未来还有很多不确定的因素,但是和常征在一起,我觉得我们能够解决这些问题。” 回程的飞机上,常征依旧觉得不可思议:“你怎么会和我爸在一起喝酒?” 陶郁翻着杂志说:“这事解释起来有点复杂,总的来说还是由于社会主义先进性造成的。” 常征把他的杂志抽出来,卷起来敲了敲说:“麻烦您用资本主义的理论解释一下。” “解释什么?我跟老丈人喝个酒你怎么那么多话!” “老丈人是什么意思?”常医生认真地问。 “回家自己去Google!”陶郁心虚地转了话题,“你弟的教育工作抓得怎么样了?” 提到弟弟,常征叹口气,没心思再管老丈人了。 “陶郁……” “嗯?” “跟你商量个事……常徊八月份开学要到芝大参加一个交换培养项目。” 陶郁莫名觉得肝儿颤,问:“多久?” “三个月。” “住哪?” “客厅……暂时的,安顿好以后让他在芝大附近找找短期租房。” 陶郁忽然开始晕机,跟那位祖宗在一个屋檐下住仨月,还不要了他亲命!可真让人去芝大附近找房,那说不定就要了常小弟的亲命。 他娘的,陶郁心想,暑假要过完了,怎么熊孩子来了! 第二十五章 跟五好青年常医生相比,常小弟身上体现出更多美国年轻人的特点,活跃大胆、热衷交际,无所畏惧——或者说对任何事物都缺乏应有的畏惧。 在陶郁眼里,常徊就是一块切不动煮不烂的滚刀肉,别人说什么都是天上的浮云,顶多飘到头顶挡一会儿太阳,过后他依旧灿烂他的——心理素质好到这个程度,凡人难以企及。 常徊住进家里的第一天,常征就下了死命令,敢在这抽大麻就滚回纽约去。常医生说到做到,每天晚上回家亲自给他弟弟做尿检,陶郁于是再没闻到过那股特殊的气味。然而新的问题又来了,半个月后那小子开始夜不归宿。 暑假里陶郁完成了一轮污水厂采样工作,开学后一边上课一边整理数据,和之前测的空气循环率结合到一起,做一些统计分析。十月份将有一个关于空气和水污染治理的年度会议,老安德鲁让陶郁投了篇摘要,用现有的数据写一篇关于污水厂空气污染状况的初步调查报告。因为准备仓促,陶郁原本没抱多大希望,结果摘要居然被会议收录了,并且给他发了邀请在会议期间做一个二十分钟的演讲。这下陶郁紧张起来,没课的时候就在家憋着改文章。 这天上午,他正在电脑前打字,忽然听到钥匙开门的声音,多日不见的常小弟居然出现了。陶郁见对方一脸疲倦,挂着两个大黑眼圈,显然这几天嗨了一溜够,回来补觉来了。 “吃饭了吗?”陶郁问。再不满意,好歹是常征的弟弟,还真不能不管他。 “没吃。”常徊把书包丢在脚边,倒在沙发上说:“你能帮我炸两个鸡蛋吗?就是你给我哥做早饭那样的。” 陶郁:“……” 好像强行被人安装了一个老妈子模式,系统还不能卸载,陶郁忿忿地起身去冰箱里掏出两个鸡蛋。 荷包蛋煎好时,常小弟已经处于半迷糊状态。陶郁过去把人拍醒,面无表情道:“吃完再睡。” 常徊梦游似的摸到桌边,半闭着眼睛吃鸡蛋。 陶郁坐回电脑前,抬眼看了看他,忍不住问:“你这礼拜上课了吗?” “上了啊。”常徊嘟囔说,“上个周末Labor Day活动多,怕半夜回来我哥又要发火,所以住在朋友家了。” 你夜不归宿他火气更大啊,陶郁心里腹诽,这半个月常征发火的次数比过去一年都多。 “您这白天上课晚上Party,日夜操劳,受得了吗?” “这不是回来睡觉了嘛。”常徊不耐烦道,“你又不是我哥,管那么多干嘛!” 说完他一口吃掉鸡蛋,叉子一扔,缩回沙发上补觉去了。 陶郁被噎得说不出话,搁一年前他绝对咽不下这口气。可现在经的事多了,尤其打工那会儿,比这难听的话也没少听,何必跟熊孩子一般见识。心里想着“有种别吃我做的鸡蛋啊”,他起身把盘子塞进洗碗机,觉得家里没法待了,收起笔记本电脑去了学校图书馆。 下午接到骆丰电话时,陶郁才发现已经快六点了。常征晚上在医院值班,平时如果自己一个人就在学校对付一顿,可现在家里还有个小少爷,等着他回去做晚饭。 一边收拾东西,陶郁用肩膀夹着手机问:“Home coming是什么?” “周年庆啊!”电话里很吵,骆丰大声喊道,“去年你打工错过了,学校每年都搞,有小型摩天轮、迷你高尔夫、攀岩,好多活动,还有烧烤和冰激凌,免费哦!” 最后一句话让陶郁动心,不用做饭了,他问:“只能在校学生参加吗?我带个人去行不行?” “随便啦!你快点来,在学生公寓这边的空地!”骆丰说完挂了电话。 陶郁把笔记本放回家时,常徊还在沙发上睡得昏天暗地,过去把他拍醒,陶郁说:“我们学校今晚搞Home Coming,晚饭我不想做了,你要不跟我过去随便吃点?” 常小弟从半迷糊到神采奕奕的精神状态完全不需要过渡,就见他跳下沙发奔到浴室迅速冲了澡,套上干净T恤和牛仔裤,站在门口一招手:“走!” 陶郁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心想这对玩是有多么大的劲头啊! “你也不问问我有什么活动,没准儿你不感兴趣呢?”陶郁把手机钱包钥匙塞进兜里,朝门口走过去。 常小弟笑嘻嘻为他拉开门说:“Girls, food, drink, that‘s all I care.” (译:我只在乎姑娘和吃喝。) 活动现场像个小型嘉年华,热闹极了。陶郁眨个眼的工夫,常徊就没了影。他倒不担心那小子,看了看周围,直奔烧烤摊杀过去——骆丰那吃货必然在那排队呢。 “常医生呢?”骆丰端着双份的烤肉和热狗,看了看陶郁身后。 “医院值班呢,你惦记他干嘛?”陶郁不客气从对方手里抢过一份烤肉。 骆丰怒道:“都是我的!要吃你自己去排队!” 陶郁闹心地捏了捏他的双下巴:“你可减减肥吧!” 骆丰说:“前一阵帮你采样,我瘦了三磅呢!” “嗬,可真不少,皮带都得重新打眼儿了吧?” 无视他的嘲讽,骆丰问:“你不是说要带人来吗?我以为是常医生。” 陶郁还没来得及回答,身后又挤上来一个人,冲他们打招呼:“Hey, guys!” 是西班牙刺玫瑰Anne,伸出一条胳膊在两人面前晃了晃:“Look, is it pretty” 只见她大臂上拓了一个黑色骷髅头的图案,还叼着一朵红玫瑰。 “It’s……”陶郁想了半天没找到合适的形容词,索性放弃评价了,问,“Where did you get it?” “The tattoo booth over there. It‘s just temporary. It will be gone in two days……” Anne抬手指向不远处白色的小帐篷,忽然像发现了新大陆,她用力拍了拍陶郁说,“Oh, look at that cute guy!” (译:那个纹身帐篷。这只是暂时的,两天后就会消失……噢,看那个帅哥!) 陶郁被她一通猛拍差点被热狗噎到,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正好看到常徊站在帐篷外面,跟几个学生有说有笑。 尽管陶郁对常小弟的生活态度有意见,但不得不承认他从外形上还是挺招人的。常家兄弟个子都高,身材修长。常徊长得更像母亲,五官分明,褐色的短发微卷,皮肤故意晒成沙滩色。他的性格开朗,和初次见面的人也能很容易搭上话,爱说会玩,这种人简直就是天生的交际人才。 Anne一脸花痴相在陶郁耳边说:“He looks like the Asian pub boy I told you before. ” (译:他身材看起来像我以前跟你说过的那个亚裔酒保。) “In your mind, all the Asian guys are like that boy, aren’t we ?”(译:在你眼里,是不是所有亚裔男性看起来都像那个酒保?) Anne转头看了看吃得正带劲的骆丰,毫不留情道:“He’s definitely not.”(译:他绝对不是。) “He–is–CUTE!”Anne眯起眼看着常徊,再次强调, “I wish I could have a date with him……” (译:他太帅了!我希望能和他约一次会。 注:英语里形容男生帅一般不用太正式的handsome,而是cute。) 陶郁不知道为什么,自从上次两人说开后,Anne就开始毫无顾忌地在他面前点评帅哥,他还不能当耳边风,还被强迫向她提供参考意见。陶郁自觉不是个娘娘腔,实在不喜欢这种被姑娘当成“姐妹”的感觉。 “He’s only 20 years old. ”他忍不住泼冷水道。(译:他刚20岁。) Anne:“So what I was 18……wait, how do you know his age!”(译:那又怎样?我也18岁过……等等,你怎么知道他的年龄?!) “He’s my partner’s brother.”陶郁解释了常徊为什么来芝加哥,同时告诫Anne道,“He is a fun guy, but I don’t think he would be serious to any relationships.”(译:他是个有趣的男生,但是我不认为他会严肃地对待任何关系。) Anne以看老古董的眼神看了看陶郁:“I’m looking for a date, not a boyfriend……Dad!”(译:我只想要约会,没想要一个男朋友……老爸!) Anne说完撇下陶郁,朝常徊走过去,打了个招呼,两人很快就抛开其他人聊到一起去了。 陶郁叹口气,心想我在这瞎操心什么呢?他们俩哪个也不是我亲弟弟妹妹,爱怎么玩就怎么玩吧。 他又想起自己从前在国内的时候,念大学那阵儿好像也没比常徊现在强到哪去,跟那帮狐朋狗友刷夜,因为平时住校不回家,所以也没人管他夜不归宿的问题。宿管?宿管算什么,还不抵居委会大妈呢。直到跟魏玮在一起时,他收敛过一段时间,但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哪有跟朋友在外面疯的吸引力大。那时他喜欢五光十色的夜生活,喜欢在俱乐部里被人包围的感觉。他为什么会知道大麻的味道,因为抽过。不过他还算有自制力,知道玩过头了,试了一次就不再碰了。 这才过去多长时间,怎么觉得就像上辈子的事了。现在生活安定,他也希望周围的人都跟着安定,但那怎么可能? 当天晚上,常徊意料之中的又没回家。而第二天晚上的课,Anne也没有出现。打两人的电话都没人接,直接转到语音信箱,这让陶郁有不好的感觉。 下课后拨通了常征的手机,听到熟悉的声音,他像个小学生似的说:“我觉得我好像办错事了……” 第二十六章 常徊几天不见踪影不稀奇,但是Anne接连两天没出现就有些不正常了。陶郁找到和她关系要好的俄罗斯妞,两人又联系了几个常和她在一起的朋友,可谁也不知道她这两天去了哪。 与此同时,常征也在试图联系弟弟。常徊来芝加哥刚半个月,交际的圈子无非是芝大的同学。通过学校常征联系到他上课的教授和一些学生,这才知道那小子已经一个礼拜没去过学校了。 “他说他上礼拜住在朋友家,白天去上课……”陶郁想起那天常徊对自己说的话。 常征把手机扔到一边,揉着太阳穴说:“之前在康奈尔,他系里的教授跟我爸认识,他不敢胡闹。现在来芝加哥觉得我管不了他,无法无天了!” 常父所在的长老会医院是康奈尔大学的教学医院,他本人也是医学院的教授。常征本科也是康奈尔毕业,念的是分子生物与基因工程。两代人都和这所大学有渊源,即便常徊选择了性质完全不同的专业,但学校的人事他们都很熟悉。 陶郁无计可施地在屋里走了两圈,犹豫道:“要不再去我同学家试试?我觉得他们肯定还在一起。” “昨天不是去过了,除非报警,不然就算他们在那,不开门咱们也没办法。” 真要报警,又怕万一屋里有什么违禁品被警察撞到——按常徊玩起来的疯劲不是没有可能,常征担心弟弟的前途,陶郁也不愿Anne因此学业中断被遣送回西班牙。 “再试试吧,也许昨晚他们出去玩了,要是今晚还找不到人……”陶郁看看常征说,“那就报警吧,前途没有命重要,别真出事了……” 去往Anne家的路上,两个人各怀心事,谁都没有说话。陶郁这两天一直在自责,要不是那天犯懒不想做饭,这两个魔障也搅合不到一块。又或者那天再多说几句,也许能让Anne打消念头。最不济在两人离开前把他们拦住,事情也不会发展成这样。 “对不起,怪我没看好他。”陶郁沮丧道。 常征开着车,腾出一只手拍了拍他说:“你没有义务看着他,他也不会听你的,连我爸都管不住他抽大麻。” 这话并没有让陶郁觉得开脱,他心里略带愤懑地想,是呀,在常徊眼里自己的确算不上什么人,他哥的男朋友而已,管得着么。 这时手机响了,一看来电是俄罗斯妞,陶郁赶紧按了通话。 “Hey Irina, any luck?” “They were found……”电话里俄罗斯妞的声音断断续续,“……sleeping……or maybe in coma?I can‘t tell! You’d better come here now!” (译:他们被找到了……在睡觉还是昏迷,我不知道!你最好现在就过来!) 听这妞的第一句话,陶郁差点以为她说尸体被找到了!谢天谢地只是昏睡! 按了免提,陶郁问:“Where are you?” “Anne‘s apartment……Her roommate just came back from Canada. She found them in the bath tub and called me……oh shit, they must have smoked a lot of pot……No! No! Don’t call the police……” (译:在Anne家里,她室友刚从加拿大回来在浴缸里发现他们,然后给我打了电话。见鬼,他们一定抽了很多大麻……不不!别报警!) 最后一句话显然不是对陶郁说的,电话被匆匆挂断,悍妞大概正在阻止Anne的室友报警。 陶郁举着电话和常征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无可奈何。太荒唐了!在一起鬼混两天,除了抽大麻不难想象还做了什么,总不能是玩大富翁。 陶郁忽然想起了老妈,觉得挺对不起她,自己以前疯玩不着家的时候,想必老妈也这么担心过自己,而那时的他也和常徊一样,厌恶被管束。 到达Anne租住的公寓时,力大无比的俄罗斯妞已经把Anne弄回了卧室。 在卫生间,他们看到赤身躺在浴缸里的常徊,还没醒过来,脸色苍白,眼袋下垂,明显是纵欲过度的样子。 常征深呼吸几次,伸手扯下挂在墙上的喷头,打开凉水往他弟弟脸上浇。陶郁盯着常征,生怕他下一秒拿喷头照他弟脑袋拍过去。 好在没过多久,常徊打着激灵醒过来,傻愣愣地对着他哥看了十几秒钟,才反应过来这是什么情况,底气不足地喊了一声:“哥……” “穿上衣服,跟我走!” 常征撂下一句,头也不回地出了浴室。 陶郁跟在后面往外走,却听常徊在身后小声但坚决地说:“我不回你家。” 陶郁停下脚步回头看他,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对方愤愤道:“What’re you looking at,fag!”(译:你看什么,死玻璃!) 不是没被人骂过,但陶郁从没想过这个恶毒的词会从身边的人嘴里冒出来,还是常征的弟弟,一瞬间他不知道自己该冲上去揍这小子一顿,还是假装没听见掉头走开。没等他做出反应,常征从外面冲进来,把他弟拖出浴缸,照着脸狠揍了一拳。常徊眼下反应迟钝,来不及躲闪,眼看着半边颧骨带腮帮子都肿了起来。 “Let me tell you one more time.”常征指着陶郁一字一顿说,“He is my family, so is yours. If I hear that word again, or any kind of disrespect from you to him, I’m gonna sew your fucking mouth shut!Now cover yourself and go to my car, or I will let your girlfriend’s roommate go ahead and call the police!” (译:我再告诉你一遍,他是我的家人,所以也是你的。再让我听到那个词或是任何对他的不尊重,我他妈的就把你嘴缝起来!现在穿上衣服去我的车里,否则我不会拦着你女朋友的室友打电话报警!) 陶郁从没听过常征说狠话,在听到他说自己是他的“family”时,心里跟着颤了一下。他原本在考虑如果常徊还要跟他们一起住两个多月,他就去骆丰家凑合一段时间避开这小子。但此刻常征的话让他打消了念头,既然是家人,就得学着适应这家里的其他成员,尽管有的成员并不友好。 走出浴室,陶郁本想直接出门,但Anne的尖叫声从卧室里传出来。 “What are you talking about?That’s just a plant. It’s not a drug!It’s legal to smoke pot in Spain, as long as it was not traded in a public place!”(译:你们在说什么?大麻只是一种植物,不是毒品。在西班牙这是合法的,只要不在公众场合买卖!) 陶郁一阵头疼,妈的忘了这还有一个魔障。算了,这个不关他的事,让俄罗斯妞去劝吧。 正想着,Anne却从卧室里冲出来,看到跟在常征身后的常徊,大声问:“He is my boyfriend. Where are you going to take him?”(译:他是我男朋友。你们要把他带到哪去?) 陶郁无奈道:“I thought someone said she was looking for a date, not a boyfriend. ”(译:我记得有人说她只要一个约会,而不是男朋友。) “I changed my mind.” Anne无所谓地一耸肩,“Seriously, I’m an adult and so is he. You guys can’t come to my home and take my boyfriend away. This is the United States……not North Korea I suppose……”(译:我改变主意了。说正经的,我们都是成年人了,你们不能来我家随便带走我的男朋友。这是美国……不是北朝鲜。) “Now you know this is the United States. ”常征把弟弟推到门口,扭头对Anne道,“We don’t care how you guys consider ‘smoking pot’ in Spain. It’s illegal in the United States. If you think you are an adult, please behave like an adult……both of you!” (译:现在你知道这是美国了。我们不关心你们在西班牙怎么看待抽大麻,在美国这是违法的。如果你觉得你是成年人,请表现的像个成年人……你们两个都是。) 第二十七章 提起秋天,陶郁总会想起小时候的北京,天空澄蓝,鸽哨声声,街上没有那么繁华,人们也不是急匆匆地从早活到晚。那时一周只休一天,父母会带他去香山看红叶,在植物园的樱桃沟野餐——他甚至还能回想起野餐的白面包和双汇鱼肉肠的味道。 后来的北京越来越开放,却再也找不到从前的感觉。立秋后依然闷热的桑拿天,让人们躲在空调房里,忘了那个城市曾经最美的季节。 从Anne家出来,走在异国的街道,却让陶郁想起了家乡的秋夜,干爽带着微凉的气息,适合搬着马扎儿到楼下乘凉,又或者在路边喝啤酒聊天……可惜看到走在前面的兄弟俩,陶郁心想真白瞎了这美好的夜晚。 回到他们租的房子,常徊一言不发地扎进客厅的沙发。陶郁拿了两个冰袋,用毛巾包好递给他一个。对方接过去,抬手关掉落地灯,转身留个背影给他。 卧室里,常征靠在床头像是睡着了。陶郁关上灯和房门坐到床边,拉过他的右手把冰袋贴上去。 “没肿。”常征在黑暗中开口。 “敷一会儿,你睡吧。” 常征往下躺了躺,拉过他另一只手盖在自己眼睛上。两个人都没说话,陶郁用手指缓缓按揉对方额头。 过了一会儿,常征忽然拿开冰袋,坐起身贴在他鼻梁上吻了吻,小声说:“对不起……” 一句没头没尾的道歉,陶郁却明白他的意思,为了常徊的侮辱,也为了没法和他成为法律上认可的family。第一件事他已经为自己警告了弟弟,而第二件事则是谁也没有办法。(见作者有话说注释。) “你试过大麻么?”陶郁轻声问。 常征点了点头:“那时我比常徊现在还小,和室友一起抽过。其实大麻的危害并不一定比烟和酒精大,但是作用的特别快。” “有原因吗?空虚无聊?压力大?” 常征没有立即回答,陶郁觉得对方身体僵了一瞬,才听他开口说:“那个室友是我第一个爱人,比我大几岁,学历史的。他是个虔诚的教徒,大麻也像是他的一种信仰,每天早晚都抽一点,说那样可以让他与上帝更亲近的交流。” 陶郁完全没想到常征的初恋会是这样的人,这听起来不像个教徒,倒像个神经病。他好奇常征怎么会喜欢上那个人,措辞了半天问道:“我和他有什么相似之处吗?除了都做过你室友以外……” “没有。”常征拉着他一起平躺在床上说,“人在成长中,对爱的理解和渴求也是一个逐渐成熟的过程。那时我意识到自己对异性无法产生爱的欲望,这颠覆了我一直以来的观念,也不符合父母的期望。有段时间我很痛苦,现在回头看,与其说那时渴望一个爱人,也许更需要的是一种精神上的寄托。” 所以爱上了一个神棍?陶郁没有说出口,对那个没见过的前任他没资格评论,即使当时再亲密的人过后也未必能全面客观地评价对方,更别说他只是听了只言片语。 “所以他让你找到信仰,从痛苦里解脱出来?” “没有,正相反。”常征平静地说,“他对信仰过于执着,后来患了抑郁症,他说上帝不原谅他是个同性恋者。他想结束生命,但是信仰不允许他自杀,最后他选择了一种很惨烈的告别方式……” 常征住了口,陶郁扭头看他,意识到那也许是对方心里一道伤口,从不示人。长久的沉默,就在陶郁以为今晚的谈话就此截止时,常征忽然开口讲了后来发生的事。 “……他们系里一些人组织旅行,他也参加了。那段时间他一直用药物控制情绪,我以为他情况好转,就没想太多。露营的时候他的同学找不到他,报了警,两天后警方在非露营区找到他的尸体,身体大部分躯干被吃掉了,他们说是熊。没人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走散的,也没人知道他是走错了路,还是故意进入那片区域……他没留下任何话,没有遗书。后来他姐姐收走了所有属于他的东西,一个人的痕迹就那么消失了。” 常征讲述的事情已经脱离陶郁的理性范围,信仰的缺失让他完全理解不了宗教徒的心理,除了“信教信出了神经病”这个大脑皮层最肤浅的反射,潜意识里他明白一定有更深层的东西让一个人如此疯狂。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不能接受任何亲密的关系,我没见到他的遗体,但是总会不由自主地想象,那段时间我甚至怀疑自己也患上了抑郁症。” 陶郁侧过身问:“后来你是怎么走出来的?” “我爸看出我情绪不对。”常征说,“但是他从来没有刻意问过我,他开始带我参加Chloe基金的各种公开活动,带我去见那些合作医院和医生,还有为基金提供长期捐助的财团和个人。暑假我跟着运行团队走访那些收容患儿的机构,收集资料的同时陪那些孩子做游戏,带他们去山林里、城市里郊游。后来我渐渐想开了,单凭信仰不一定能支撑一个人的生命,但是行动可以。” 陶郁在心里重复常征最后一句话,觉得挺有哲理,但是听起来太深奥,没经历过对生命的深刻思考的人难以产生共鸣。 “其实换成白话的说法……”陶郁重新躺平,对着黑暗中的天花板说,“就是想他妈太多没有用,做就是了。” 常征被他的话逗笑了,翻个身看着他的眼睛说:“你这种对生活的态度是我最欣赏的,天大的事都不耽误你说句俏皮话,然后接着去找出路。当初我就在想,这就是我要找的人,什么信仰什么赎罪,能够遇事不低头的人,才能一起过下去。” 陶郁嘿嘿干笑两声说:“你真是太看得起我了,常医生。我其实是没找到低头的机会,你当初要是特气派地对我说‘跟着老子有肉吃’,我一定跪舔了!” 常医生有种剖开胸腔结果发现病人只是闹脚气挂错科的感觉,翻个身背对他:“睡觉!” 常徊不知是被他哥震慑住了还是真的痛改前非,接下来的一个月里居然老老实实地白天上课晚上回家睡觉,规矩得让陶郁不敢相信,他都做了打持久战的准备了,结果熊孩子病居然就这么好了?这好像不太符合事物客观发展规律吧? 不管怎么说,不惹事总是好的,常征没空一天到晚盯着他弟,陶郁也忙得很。十月中他跟着老安德鲁去伊利诺伊州首府Springfield参加了会议,报告做得还算顺利,第一次当着那么多同行、而且大多是比自己有资历的同行,用非母语的英语来做报告,紧张是免不了的,但至少还算流利,后来的回答问题阶段有老安德鲁在一旁专业补刀,也没出现什么尴尬地听不懂问题或是回答不出的情况。 在Springfield待了几天,回芝加哥时就到了十月底的万圣节。 由于常徊近期表现不错,所以当他提出要参加系里的Halloween Party时,常征没有反驳。毕竟弟弟已经成年,参加交际活动是正常的,常征又不是封建父母,何况他也是从那时过来的。但他仍然给学校打了电话,确定是系里组织的化妆舞会活动,九点就结束,不提供含酒精饮料,当然更不会有其它违禁品,常征这才放心同意弟弟参加。 晚上九点,陶郁开车准时到了舞会大厅的门口,等着接常徊回家。按之前定好的本该是常征来接弟弟,但他医院有事走不开,换成了陶郁。 男男女女陆续从大厅里出来,陶郁等了很久也没看到常徊的身影,打他手机,不出预料地又是直接转到语音信箱。不是旧态复萌了吧?陶郁锁好车走进大厅,发现只剩打扫卫生的墨西哥大妈和几个收拾舞会用品的学生,里面显然没有常徊。 “Anyone knows Cane Chung? He is a transfer student from Cornell University of New York.” 陶郁走过去问那几个学生,Cane是常徊的英文名。(译:有人认识Cane Chung吗?他是从纽约康奈尔大学来的交换生。) 几个学生互相看了看,一个男孩对陶郁说:“I know Cane. He and two other guys left about an hour ago. ” (译:我知道他,他和另外两个男生一小时前离开了。” “Do you know where they might be headed?”(译:你知道他们可能去哪了吗?) 男孩摇摇头,看向另一个学生,那个人不太情愿地接话道:“Lake shore, of course, where else could they go? I heard one guy said there was no fun here because we had no alcohol in the party.” (译:当然是湖边,他们还能去哪?我听到其中一个人抱怨这个舞会不好玩,没有酒。) 芝加哥靠着密西根湖,芝大离湖边很近,但是由于处于黑人区,这附近的湖边不怎么太平,平时很少人去。陶郁猜大概因为少人出没,所以那些问题学生喜欢聚在那干些不该干的事。 他回到车里给常征挂电话,没有人接,可能还在手术室没出来。常徊的手机则是一直处于无人接听状态。陶郁犹豫要不要去找那小子,心想这要是自己弟弟,让他作死算了!当然这只是气话,他叹口气,发动车子沿着湖滨路一路寻找常徊的踪影。 终于,在六十几街附近,陶郁看到一辆车子停在路边,车里没有人。这里的治安臭名昭着,他犹豫了半分钟,还是决定去看看沙滩上有没有人。 穿过路边隔离带,陶郁站在石阶上看了看,然而这里没有路灯,远处的礁石在黑暗中影影绰绰,带着些阴森的感觉。 陶郁回头看了看路边,偶尔有车辆经过,还不算荒无人烟。又往前走了一段,依然没有看到人影,就在他放弃准备往回走时,他感觉到背后有人靠近,沙子掩藏了脚步的声音,一支冷硬的东西顶上他的后背。 “Money or life?” (译:要钱还是要命?) 第二十八章 “Boo! Scared you, didn‘t I?Haha you clumsy crab!” (译:吓到了吧,哈哈,你这个蠢螃蟹!) 陶郁感觉到抵在后腰上的硬东西使劲顶了一下,撤走了。他转过身,看到目光略显涣散的常徊,脸上带着放肆的笑,还穿着万圣节的搞怪装束,手里拿着一把玩具枪。他的两个朋友在远处嘻嘻哈哈,一个扮成吸血鬼,另一个……陶郁看了半天才反应过来,那傻缺扮成了一条染血的卫生巾! 我操!陶郁在心里狂骂脑残,脸上勉强维持着不动声色的表情对常徊说:“玩够了吧?跟我回家。” “回家?”常徊推搡着陶郁说,“我家在曼哈顿,你要送我回去吗?” 陶郁压下一肚子气,扯住对方胳膊说:“等这边的课上完,您赶紧回曼哈顿去,一天都别耽误,现在只能委屈您在我们那小庙将就将就。” 常徊被拖着往前走,一只手在陶郁背后的帽兜里摸来摸去。 “你瞎掏什么?”陶郁回身拨开醉鬼的手。 “你把那西班牙女人藏哪了?你把我女朋友交出来!” 陶郁哭笑不得道:“别掏了,这帽子塞不下她!连人姓什么都不知道,你也好意思说是女朋友。” “我还没来得及问……” 常徊脚下打晃,把全身重量都压到陶郁身上。在沙地上走本来就深一脚浅一脚,再费劲地驾着一个人,陶郁咬牙切齿道:“这是什么地方你们不知道?敢在这鬼混,是嫌自己命太长吗?喝了多少酒?你最好祈祷到家时你哥还没下班……” “吵死了!”常徊抬手在陶郁脸上胡乱扒拉几下,“Power off!” (译:关机。) 陶郁:“……” 妈的好想抽死这小子! 走出沙滩,陶郁像拖死狗一样把常徊拖上半人高的石阶,穿过隔离带就是停车的地方。 “快到了,上车你再睡……” 话音还没落,不远处忽然传来一声响亮的噼啪声,好像装修队用的那种射钉机发出来的。陶郁一时没反应过来,脚步顿了一下。 原本半昏睡的常徊却突然回了魂,也不用陶郁扶了,撒开腿往前跑,低声喊道:“有人开枪!加了消音器!跑啊!” 这是陶郁第一次在清醒的状况下听到枪声,跟想象中不太一样,也许是像常徊所说的加了消音器的缘故。此刻没有时间留给他回想,两个人在隔离带上拼命往路边跑。 第二声枪响就在离他们很近的地方,陶郁甚至感觉到子弹从身边擦过的气流声。他不自觉地猫下腰,正要提醒前面两步远的常徊,紧接着又是一声枪响,与此同时后腰上传来撕裂的剧痛,子弹带着灼烧的温度刺入腹部,随着那股冲力陶郁一头栽在草地上。 前方的常徊听到动静,回头看见陶郁倒在地上,像中了弹,但是天黑看不到伤口在哪。他犹豫了半秒钟,折回陶郁身边,从他兜里摸出车钥匙。 陶郁从最初的疼痛和震惊中清醒过来,知道常徊拿走钥匙,看着对方起身跑开,他惊恐地意识到自己被丢在这了!他用尽全力想冲那个越来越远的身影喊“带我走”,可声音微弱得对方根本听不到。 身体的疼痛让他感觉到死亡的接近,脑子里却总有一个声音在重复“不会的不会的”,他拼命想爬起来,可腰背上的剧痛让他无法做到,只能用手肘和膝盖往前挪,想爬出隔离带到路边求助。失血让他感到身体发冷,意识也渐渐模糊,他听到嘈杂的声音,却分辨不出是从哪个方向传来,甚至分不出是真的有声音还是自己的耳鸣。 在意识完全丧失前,他感觉到有人拖起自己,塞进车里,已经痛得麻木的伤口被什么东西压住了,之后随着车子高速行驶的晃动,他彻底陷入昏迷。 醒来时,陶郁第一眼看到的是床头柜上印有林肯像的咖啡杯,那是前一阵去Springfield,在林肯纪念馆的礼品店买的,回家后给了常征。他记得常医生第二天把杯子带去医院了,对着杯子看了一会儿,他总算想起来发生了什么事。 老子还活着! 当时的恐惧仿佛随着身体的昏迷被暂时冷冻,此刻解冻开,那种感觉依然强烈。医院的味道提醒了他,自己又一次从死神身边逃离,他想大笑来庆祝这一次真正的死里逃生,可惜脸上带的呼吸面罩让他没能如愿。 侧躺久了半边身体发麻,想翻身却扯到了背后的伤口,他不由自主抽了口气,这一点动静吵醒了趴在床边的人。 “醒了?”常征探身摸了摸他的脑门,轻声问,“伤口疼吗?冷不冷?” 看着对方红肿的眼皮,陶郁眼眶发沉,当时真以为再也见不到了。那时脑子里闪过的无非就是父母和眼前这个人,其实也没时间考虑他们太多,想的最多的还是怎么能活下去。到后来爬不动了,那种灭顶的绝望,想喊却发不出声音。 他抬手想摘掉呼吸器,却带动了输液管,常征忙按住他问:“想要什么?” “拿开……”陶郁微微动了动嘴唇。 常征看出他的意图,为他取下呼吸器,抬头看了看监测生命体征的显示屏,终于松了口气。他想抱紧床上的人,真切地感受对方的生命,可是怕触动他的伤口,陶郁现在虚弱的就像个陶人,唯恐碰他一下就碎了。 “常徊把你送到芝大校医院。”常征握住那只没插管子的手对他说,“子弹的位置不太好,离腹动脉很近,芝大值班医生做了止血,连夜转到西北。是住院总给你做手术取出子弹,他们不让我进手术室……” 常征还处于后怕之中缓不过来,子弹再偏一点打中动脉,恐怕到不了医院人就不行了。 虽然不知道常徊怎么去而复返,陶郁心想,那混小子总算还有良心,没把自己扔在那等死。 “常徊呢?”他声音微弱地问。 “警察把他带走去做调查了。”常征没说外面还有警察等着要向他问话,陶郁现在没有完全脱离危险,腹部器官多,子弹造成的伤害比较大,他不想让他再出意外。 陶郁还有话想问,但抵不过身体自发的保护机制,很快睡了过去。 第二十九章 芝加哥南城的黑人区和西边墨西哥人的聚居地治安都是出名的差,即使白天开车经过也会感觉到脱离于城市的破落荒凉,一些建筑物上甚至能看到子弹留下的痕迹。 陶郁他们很不幸,头天晚上莫名其妙卷入了一场帮派火拼,和常徊一起的那两个学生没能及时逃离,成了新闻报道里的无辜受害者,陶郁捡回一条命,常小弟则是神奇的毫发无伤。 常家父母接到大儿子的电话,当天夜里就乘飞机来到芝加哥,随行的还有一名律师。下飞机后常父和律师直接去了警局,母亲则陪着常征到手术结束,直到陶郁被推进监护室,才在医院附近找了酒店休息。 刚做完手术头两天,陶郁有一半时间在昏睡。子弹造成他一根肋骨骨折和腹部多处脏器受损,一两周内都不能吃东西,只能靠输液维持身体必须的能量和营养。更令人羞愤的是,为防止腹内感染医生给他做了造瘘,从早到晚身边挂着导尿管和排泄袋,每次护士来换袋子的时候,他都恨不得自己从没醒过来。 这期间常徊来过几次,陶郁不是在睡觉就是在装睡——他没法心平气和毫无芥蒂地面对那小子,如果不是为了找他,自己根本不会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可最后救命的也是他。想到帮自己争取赔偿金的常父,还有在医院照顾他的常妈妈,陶郁更加无法坦然面对他们的小儿子。 这天常妈妈见陶郁依然不肯“醒来”,只得再次打发了常徊,坐回到病床边,暗暗叹了口气。 陶郁感觉到一只温暖的手抚上自己额头,常征也喜欢做这个动作,或许是受母亲的影响,男人的手总归没有女性柔软,常妈妈的安抚让他想到自己的母亲,一瞬间酸楚的情绪涌上来。 “您别怪我。”他闭着眼睛小声说,“我就是不知道和他说什么……” 常妈妈轻轻拨开他额前的头发说:“是我们没把他教育好,常征讲了他在芝加哥这段时间的行为,我们做父母的失职,连累你要容忍照顾他,还为他受了重伤,是我们对不起你。” 陶郁没有接话,隔了好一会儿,才低声道:“您别这么说,毕竟是他救了我……” 常妈妈抚平他的眉头说:“如果没有你,常徊会像那两个学生一样。你不要感到不安,我和他爸爸做这些,不是为了让你原谅常徊,而是感激你救了他,也是为我们没有尽到做父母的责任而弥补过失。常徊任性胡为,几乎害你丧命,他更需要赎他的罪。” 陶郁知道常妈妈所说的罪和法律意义上的罪不尽相同,在信徒心中罪是任何自由意志的误用对其他人造成伤害,是对上帝的背离,是对自己的爱,取代了对神的爱——即便在法律上也许并不构成犯罪。 他对赎罪的话没太往心里去,常徊还是个学生,所谓赎罪无非是定期去教堂,向神父忏悔,最多去社区做做义工罢了。 后来的几天常徊没有来,陶郁也就不用再辛苦装睡。他的恢复速度不算快,不知道是不是以前打工伤了身体。到他终于能进流食、能自己下地缓慢行走了,有天上午,一个穿着迷彩的大兵走进了他的病房。 陶郁正躬着背、手扶床栏在地上活动,眼看着进来的人摘掉帽子,露出短得可见头皮的板寸,呲着牙冲他不自然地笑了笑。 陶郁目瞪口呆地看着对方,惊讶道:“常徊?!” “我来向你道别。”常徊有些局促地揉着手里的帽子说,“……还有一直没机会道歉,害你差点丢了命,很对不起你。” 陶郁没接话,他还没从震惊中缓过来,慢慢挪到床边坐上去,指了指沙发说:“你坐。” 常徊把沙发上的薄毯推到一边,坐下后随口问:“我哥还睡这?” “嗯,过两天就出院了。”陶郁看着对方胸口的“U.S. Navy”说,“您这是Cosplay还是玩真的?” 常徊说:“我已经通过考试,签合同加入海军了。明天开始两个月的Boot Camp ,训练地点就在芝加哥,但是应该没有机会出来。训练结束后分到哪还不知道。” 陶郁问:“你不上学了?不是还有半年才毕业吗?” “办了休学,前几天就是跟我爸回Ithaca办手续。学籍保留,以后不当兵了,也许会回学校把剩下的学分修完。” “你这是……”对方这次来得突然,出场又太震撼,陶郁的脑子一时有些跟不上,“……怎么想起当兵了?” 常徊苦笑一下说:“爸妈觉得只有两个地方能约束住我,军队和监狱。我也想换个环境,也许能让我找到自己的位置。” 陶郁原本对这小子有怨气,此刻被冲淡了许多,对方也不过是个大男孩,想想自己在这个年龄未见得比他强多少,只不过国内的环境没机会太出圈而已。 他又想起两人经历生死的那一晚,面对好像变了个人的常小弟,终于能语气平和地说:“我还是得谢谢你,那天救了我。” 常徊把手里的帽子打开又卷起,卷起又打开,半分钟后才开口道:“当时我很害怕,以为你要死了,我只想赶快离开。可跑进车里我又想自己一个人回去,我哥一定会抽死我!当时枪声很乱,我不敢下车,就开车冲上隔离带,把你拖进去……” 陶郁默默听完,心里想阴差阳错,如果常徊当时真的背上自己跑,说不定到不了车里两人就被打成筛子了,开车回去救他,反而是比较明智的做法。 “……我是个懦夫。”常徊低着头说,“也许去军队锻炼是个不错的选择。” 陶郁想,在那种情况下其实不能苛求对方什么,远离危险是人的本能。 “换个位置我不见得比你做得好,你保住了我的命,这是最好的结果,不是吗?” 常徊没有回答,手无意识地捏了捏沙发靠垫,忽然起身走到病床边,有些忐忑地对他说:“我能拥抱你一下吗?” 陶郁张开手臂,常徊小心避开他的伤处,附身抱住他。 “谢谢你对我的关照,陶郁……哥!” 陶郁看到拿着病历的常征从门口经过,走过来靠在门框上,微笑地看着他们。 拍了拍常徊的背,陶郁想,这是最好的结果。 第三十章 这一年放寒假的时候,陶郁的伤已经大致痊愈,偶尔会有腹部不适的感觉,去医院拍片子却没发现任何问题。人的身体就像是用无数精密零件组合而成,有些零件破损,即使修补好了也比别处脆弱。陶郁自己能感觉到,这年冬天他格外怕冷,羽绒服早早穿上了,家里暖风也一直保持在二十几度。 学校里的每一堂课都有同步录像,用学号登录Remote Class平台就可以看到自己本学期选的那几门课的视频。陶郁养伤期间落下的课都补上了,没耽误期末考试。然而最让他担心的是污水厂的项目,按照计划冬天这轮采样又该开始了。以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光是搬着那个三十斤的空气采样箱爬楼都很费劲,更别说还有其它设备。夏天的时候还有两个帮手,可骆丰寒假回台湾了,另外那位陶郁不敢招惹,自从上次把常徊从她家带走,Anne见到他就没有好脸色。 和老安德鲁商量后,陶郁从低一级的学弟里找了个硕士,也是中国留学生,叫宋辛鸣,本科毕业就过来了,没有工作经验,但人挺热情,陶郁对他印象不错。 从宋辛鸣的角度,作为一个毫不起眼的小硕能有机会参与项目,简直是被馅饼砸了,压根儿没想过还有报酬。中国留学生受国内招工市场的影响,觉得有个实践机会不给钱白干都乐意,纯为混经验。但美国人不这么想,找你干活自然要给你工钱。你不要钱?是不是这活干不了?要干不了别浪费时间浪费资源,还是找能干的人。宋辛鸣不知道自己这“中国特色”差点让老安德鲁换了人,还是陶郁替他解释了,老头才同意留下试试,工资按照伊利诺伊州最低时薪计。陶郁心想这傻师弟一谦让,工资少了三分之一,按老头本来的预算肯定是比最低时薪要高的,当然这事他没跟宋辛鸣讲,免得打击对方积极性。 双方都同意后,老安德鲁作为负责人和宋辛鸣签了合同,同时要求宋签了污水厂的保密协议——在未经允许的情况下,任何参与项目的人不得泄露任何相关数据和信息。 老安德鲁坚持签合同的时候,陶郁心里对美国人的教条有些不以为然,不过一个月的“临时工”而已,干完活开张支票就是了,哪用这么麻烦。那时他没有想到,几个月后正是这份合同和保密协议起了大作用。 圣诞节前一天,常征起床的时候,陶郁正在客厅里看头天没来得及拆的信,信用卡广告,天然气电费账单,几张朋友寄来的贺卡,还有一封来自“U.S. NAVY”训练营的信。(注:A和V中间本来没有符号,但不加个符号就口口了,各位懂的。) 常徊已经在训练营里待了一个月,和国内的新兵集训一样,这边也不允许用手机,只有礼拜天可以打一个不超过三分钟的电话。那小子散漫惯了,这次大概憋的够呛,不得已只能回归到原始的联系方式。常徊的中文水平还不如他哥,信自然是用英文写的。和前几封一样,开头又抱怨了一通训练辛苦、队友是猪、教官是怪物,然后开始自夸现在身材健美肌肉有型特别扛揍云云,可惜不能用手机,只能等训练结束离开基地再给他们发玉照。 常征站在陶郁身后,看到这忍不住笑道:“以后打架要揍不动这小子了!” 常徊信里讲下一周他们要做职业选择,决定以后从事什么工种,新兵训练结束后会被送到基地参加专门培训。常小弟还在犹豫,没做出最后决定。 “美国军队这么人性化?”陶郁惊奇道,“还可以自己选择工种,不是哪缺人补哪吗?” 常征说:“军人也是职业的一种,就像工程师、医生一样。除了战斗工种,军队还有很多职业可以选择,比如常徊在海军,可以选择做导航、机械维护、操作核动力潜艇或者飞机,或者更外围一些的做媒体报道、信息支持,甚至可以选择做神职人员。这个选择和他们入伍笔试成绩相关,对战斗人员分数要求一般比较低,分数越高可以选择的高技术含量的职业越多。” “军队还有神职人员?”陶郁莫名其妙联想到穿僧袍的大和尚,战争结束给亡者念经超度什么的,莫非美军也搞这一套? 常征解释说:“很多军人也是教徒,当他们的信仰和从事的工作发生冲突,尤其是那些战斗人员,随军牧师会帮助他们,减轻他们精神上的痛苦。” 陶郁以前没接触过美国军人,和国内相比,这边的理念给他新奇的感觉。同时他也有些担心常徊,美国人不讲韬光养晦,在这个国家当兵随时有上战场的可能。 “你弟不会选择战斗职业吧?” “他的入伍考试分数很高,上周末他给家里打过电话,听我妈说他想上潜艇,但是他教官建议他做飞机塔台控制。” “飞机塔台控制?”陶郁纳闷儿地问,“他去的不是海军吗?” “航母……”常征在洗手间含着牙刷呜噜道。 “什么?” 常征没再答话,洗漱完坐到餐桌边,才一边吃早饭一边解释说:“海军是进行远征作战的主要力量,有陆战队也有航空队,航母开出去就是一个移动基地,飞机在航母上起降跟陆地上一样,也需要塔台指挥,常徊的教官就是建议他做这个。不要以为这个工作简单,它对入伍分数的要求是最高的。” 陶郁对美国航母的心情比较复杂,不同立场的人对它有爱有恨。在国内时他听过愤青们叫嚣“击沉美国航母才能解决南海危机”,想想可笑,人家的航母又不是只有一艘,又不是沉了就造不出来。没有这个大家伙,远海任务都是浮云。 回到常徊职业选择的问题上,陶郁这个人好了伤疤忘了疼,他已经忘了常小弟从前的顽劣,也忘了自己吃喝拉撒都靠管子的痛苦,眼下他只记得常徊去当兵有自己的关系,很怕他选择危险的战斗工种。越想越担心常徊热血小青年想上战场,万一被送到阿富汗伊拉克,出了什么意外他得自责死。想到这,陶郁找了纸笔开始回信。 “你今天还出门吗?”常征问。 陶郁头也没抬地说:“上午去看Mary,今天她店里客人多,给她帮帮忙。” Mary是陶郁以前打工那家礼品店的店主,北京人,很照顾他。后来虽然不在那干了,也一直没断了联系。 常征回想起来:“去年的今天你还在给她打工,后来咱们去了Sears Tower ,今年还想再去吗?” 陶郁心里一动,他总觉得早上起床时想起什么事,后来被常徊的信一打岔给忘了。常征这么一提他又记起来,明天是他们在一起一周年的日子。看了看常征,对方表情如常,似乎没意识到。 “看你几点下班吧。”陶郁故作不在意道,“晚了就关门了。” “下班前给你电话。”常征背起包上班去了。 第三十一章 这一年圣诞节前夕,Mary店里的生意依旧火热。和其它廉价品小店不同,她卖的东西做工精良、中国风十足又有趣味,虽然价格不菲,但质量和设计都属上乘。Mary出国前是美院毕业的,很多商品都是她自己设计、找国内熟人的工厂制作、再运到美国销售,这种独一无二的特性也是她的小店受欢迎的原因。 陶郁坐在柜台后面吃着隔壁买来的油条豆腐脑,身上捂着羽绒服,搞得老板娘不停查看店里的暖风温度。 “你觉得很冷吗?”只穿一件单衣的Mary忍不住捏了捏陶郁的外套,“还是你这衣服自带空调?” “姐您别寒碜我了,我都快赶上七老八十的了。”陶郁把前一阵受伤的事讲了一遍,没提常征的弟弟,只说自己倒霉,晚上回家中了冷枪。 Mary听完一个劲儿后怕,说什么也不肯让陶郁起来招呼客人,只让他坐柜台里收银。又出主意让他吃中药调理,还推荐了一个扎针灸的老中医。 陶郁收好针灸师的联系方式,搁以前他是不怎么信中医的,但自从中枪差点见了阎王,他就特别怕死,再加上身体一直恢复得不好,总担心自己英年早逝,时不时要把四方神佛念叨一遍。此时听Mary把针灸吹得风湿脑瘫无所不治,心想传了上千年的东西,怎么也得有点用处。 “你父母还能放心把你留在这?”Mary说,“要是我出了这事,八成书都不念了,学位能比命重要?” 陶郁低头吃豆腐脑没吭声。 Mary看他的神情,怀疑道:“你不会是没告诉父母吧?” “他们又不管治病。”他装作不在意道,“告诉他们有什么用,跟着瞎着急。” “你主意够大的,这都敢瞒着家里!”Mary啧啧两声问,“住院的时候谁照顾你?” 陶郁吱唔道:“……朋友。” “女朋友?下次带来让我见见。” 陶郁还没答话,柜台外有人“扑哧”一乐。这边两人光顾聊天,都没发现有客人在等着结账。陶郁抬头一看,呦,还是个熟人。 “Tony啊,进门也不说一声。”Mary招呼道。 来的人就是常征那位“家里在中国城开牙医诊所”的朋友。 陶郁对Tony的态度始终不咸不淡,一看见他就想起白色卡宴,虽然常征后来解释那只是在给他看牙口,但对方假洋鬼子的气质也让陶郁热络不起来。 “老规矩,熟人都按进价算。”Mary交代一声,起身去招呼其他客人。 陶郁口头答应了,自作主张在进价上加了百分之五十——不坑他一下心里难受! 交钱的时候,Tony似笑非笑问陶郁:“’女朋友‘今天还上班?” “是呀,住院医是劳工,跟您比不了。” Tony不以为意道:“改天一起吃个饭,过完新年我要走了。” 陶郁随口问:“去哪?” “苏丹南部一个医院准备建牙科,但是没有牙医,我过去帮忙一阵子。” (注:当时南苏丹已有自治政府,但还未公投独立。) 陶郁惊讶地看着他:“你没事吧?自己家有诊所,干嘛跑去苏丹……苏丹在哪?” “非洲东部一个内陆国。”Tony解释道,“我加入了无国界医生组织,这是我的第一个任务。美国不缺一个牙医,但那里只有一个——就是我。” 陶郁感到不可思议,在他印象里Tony从来不是个大公无私的形象,开卡宴的年轻牙医,找他看个牙龈发炎还要斤斤计较诊疗费的东西,突然成了无国界医生!这感觉好像小时候看戏说乾隆,四爷突然变皇帝那样闪瞎无知民众的狗眼! “你要在那里待多久?” “很难讲,也许一年也许几年,要在当地培训接班人,或是等到组织再派一个牙医过去。” 这个消息的震撼程度简直超过了常徊去当兵,陶郁忍不住问:“你怎么会想起做无国界医生?” Tony说:“今年我和几个朋友去了耶路撒冷,之后穿过约旦去沙特阿拉伯。在约旦时一个朋友染病,司机送我们去了当地一个急诊医院。在那我们遇到一个香港的麻醉师,他是无国界医生组织的成员,已经在那家医院做了三年。我们看到很多贫民,还有小孩子,在别处得不到医疗救护,送去时已经重伤难治。那时我就很想留下,但那里暂时没有计划建牙科,毕竟那些伤者连命都不一定保住。回来后我也注册了无国界医生,我爸爸一直不同意,担心我的安全。我答应他不去正在发生战争的国家、五年后回来接班,他才肯放绿灯。” 陶郁心里对Tony的印象大为改观,一时几乎说不出话来,心里暗自后悔刚才多收人家钱的事。 约好吃饭时间,Tony拿了东西准备走人,忽然问:“常征的西非援助项目怎么样了?什么时候启程?” “什么?!”陶郁惊道,“什么西非援助项目?” “他没同你讲吗?”Tony自知失言,“其实也没什么,他们医院计划对非洲一家医院进行援助,要派两个医生过去九个月,我听他说想报名的,大概改主意了所以没有说吧。” 陶郁心里一沉,这事常征居然提都没提过。刚才还在为Tony的义举感慨,等事情轮到自己家,他的第一反应竟然也跟Tony的老爹一样。 一下午陶郁心里存着事,却憋着不肯打电话,直到常征发来消息说可以走了。 陶郁回信:“我坐地铁进城,省得你来回跑。” “冷,接你。”常医生的短信永远言简意赅。 Mary打发了最后一个客人,一边理货一边问:“女朋友来催了?小两口今天打算怎么庆祝?” 陶郁不好解释,将错就错道:“没什么创意,还是去Sears Tower。” “每年都去也很浪漫啊!”Mary笑道,“给你出个主意啊,以后你可以考虑在那里求婚。” 陶郁有些尴尬,胡乱地称赞了两句真英明。 常征到停车场时,Mary一定要跟去见见。陶郁没办法,他倒也不是特意要瞒着,就是觉得没必要到处宣扬,既然从一开始她就误会了,那就这样也没什么。 走出步行街,陶郁一眼看到他们新换的白色SUV——常征以前那辆二手车也光荣中弹,卖了那破车都不值修车的钱,于是他们用保险公司的赔偿自己又添了点,干脆换了辆新车。此时见他和别人一起走过来,常征下车迎向他们。 陶郁无奈地转头看向目瞪口呆的Mary,抱歉地说:“姐,其实没有女朋友,这是我男朋友……” 收音机里放着圣诞歌曲,路上依旧没有多少车辆,一切都和去年相似,只是今年雪来得晚,看不到大雪压青松的景象。 陶郁一路闷不吭声,常征问:“怎么了?你那老板不是挺好吗,怎么不高兴?” “没什么,有点累。”陶郁裹紧羽绒服靠到车门一侧,“今天Tony来店里了,他要去苏丹你知道吗?” 常征点头:“知道,他注册MSF的时候还问过我,我建议他通过香港那边的组织,他有香港居留证,所以没什么问题。美国也有MSF组织,但是你知道的,如果派到中东,伊斯兰武装不喜欢美国人,万一被抓了很危险,做无国界医生风险很大。” (MSF:Médecins sans frontières,无国界医生) “他让我很意外。”陶郁说,“以前没觉得他会是个做公益的人,突然之间形象就颠覆了。” “Tony人不错,就是你总不待见他。” “听他说你打算去非洲?”见对方没有自觉招供的意思,陶郁索性直截了当问道。 常征侧头看了看他,恍然大悟道:“我说为什么不高兴,原来是因为这个。” 陶郁没否认,确切地说他是因为这么大的事对方压根儿不告诉他而生气。 “医院是有对西非医疗援助的项目。”常征解释说,“刚通知这件事的时候,正好Tony给我打电话,就顺口对他说了,后来才知道只要一个妇产医生一个麻醉师,没有我报名的机会。之后你又受了伤,就更不可能去了。” 陶郁心里想如果没有报名限制,对方要去非洲九个月,自己肯定不乐意,那边条件那么差,万一传染上什么病怎么办?他越发觉得这世道颠倒了,这些资本主义毒苗整天想着援助这援助那,自己这共产主义接班人反倒被衬得觉悟低了。 到Sears Tower楼下停好车,常征在路边计时器上交完费,两人快步走进大楼。 和去年一样,观景大厅里依然没有人,唯一的工作人员在他们进来后也不知所踪。常征拉着陶郁站到玻璃天台上,窗外的景象一如去年——就连陶郁的腿软跟上次比也没有任何长进。 看着远处的灯火,陶郁轻声说:“一年了……” 一年里发生了很多事,身边这个人始终坚定地让他相信,他们可以从无到有经营出两个人的生活。 “如果一直留在芝加哥……”常征说,“我们可以每年平安夜都来这。” 陶郁失笑道:“你跟门口那哥们儿有仇啊,大过节的,人家就差胸口挂个牌子:Get the hell out of here!我想找他帮忙拍个照都不好意思。” (译:赶紧滚蛋!) “不用他,我们自己可以拍。”常征说着从随身包里掏出相机和三脚架。 陶郁惊讶地看着他:“居然带这么全乎!” 常征调好角度把相机设成十秒拍照模式,快步走到陶郁身边揽着他肩膀,两人一起对着镜头傻笑。等了一会儿,陶郁笑得脸都僵了也没听到快门的声音。 “你模式没调对吧?”他说着要过去检查。 “我去。”常征拉住他,过去摆弄了一阵说,“刚才把快门声音关掉了,再照一次。” 陶郁继续看着镜头,直到常征走到他身边,握住他的双手,单膝跪了下去。 陶郁一脸震惊地看着常征,听他略有些紧张地开口。 “When people say’when you know,you know.‘ I didn’t know how that felt like until I met you. God must create you when he had me in mind. He made you the exact one I want, and he made me a part of you. I‘m a cardiacvascular surgeon, but I never really knew how a heart attack felt until the day I saw you lying in your blood. That was the worst day of my life. If I lose you, I will lose myself. I love you so much, and I want to spend the rest of my life with you. Will you marry me?” (翻译见作者有话说。) 陶郁不知该用什么语言来形容此刻的心情,他从没想过自己这辈子会经历“被求婚”,常征的宣言几乎把他说哭,顾不上去想“怎么结婚”“上哪能结婚”的问题,一连说了三个“Yes”,想把对方拉起来。 常征依然单膝跪着,从兜里掏出一枚戒指,没有任何炫耀的装饰,只泛着柔和的金属光泽,他拉起陶郁左手,认真地套在中指上。 做完这件事他才起身,在芝加哥辉煌的灯火中,在这个城市的最高处,吻上他的爱人。 第三十二章 从圣诞到新年,常医生把该放的假和别人换了班,一天都没休息。陶郁也趁这段时间在实验室加班,把节前采集的空气样本做了污染物分析。过完新年送走了资本主义好青年Tony,两个人开始了第一次真正的度假旅行。 临出发前,陶郁忽然想起记录数据的笔记本落在实验室里,留常征家检查行李,他自己开车去了学校。 新年刚过,此时还在放寒假,系里空无一人。打开实验室,陶郁一眼看到笔记本躺在一台仪器的机箱盖上。他皱了皱眉,确定昨天走的时候本子不是放在这个位置。那台仪器是用来测气体中微量污染物的,对精度要求很高,自己绝对不会把任何东西放在上面。这个实验室主要是他们几个博士生用,每次用完自觉打扫卫生,楼里的保洁员不会进来。看来昨天他走后有人来过,可这段时间还有谁会用到实验室? 这时常征打电话来催他,送他们去机场的出租车已经到了。陶郁翻了翻笔记本看没有缺页,也就无心再管谁来过实验室的问题,锁好门快步离开了。 这次旅行从头到尾都是常医生计划,到达机场前陶郁甚至不清楚目的地是哪,直到领登机牌时才知道飞往檀香山。能够短暂离开寒冷的芝加哥去往温暖的海边确实令人期待,不过没有太出乎陶郁的意料。到达檀香山机场后,两人又转机飞往Maui,陶郁以为这就是终点,卖力地把常医生夸了一番。常征听出他语气里的夸张,微微一笑,并不说破。 Maui是夏威夷群岛中自然风景最美的,照片不加修饰就可以用做明信片。来之前常征在网上租好车,下飞机直接在机场提取。让陶郁感到困惑的是,常征既没有立即开车去酒店也没有进行环岛游,而是直奔机场附近的超市买了一车零食,全是高热量高蛋白低碳水化合物类的,非常符合常医生一贯的食物选择方式——以有限的肚子吃有用的东西。 “咱们不去试试当地的美食吗?”陶郁撕开一包牛肉干问道。 “当然去。”常征把其余的零食塞进行李箱说,“这些是备用的,不是让你现在吃。” 陶郁不以为然道:“这是夏威夷,又不是朝鲜,满地都是饭馆,还用储备粮?” 常征笑了笑,不解释。 自从开始计划旅行,陶郁就逐渐熟悉对方这种故作神秘的态度。回到车上,他无意中翻到租车收据,发现用车时间仅为一天,这下好奇心被吊起来——这说明Maui只是他们的中转站,明天还会去其它地方。 一下午陶郁使了各种手段,也没能从对方嘴里撬出一个字。吃完晚饭在海边散步时,他终于爆发了。 “我说咱明天要去那地方,是叫’打死我也不说‘吗?” 常征跟着陶郁看过冯导的电影,此时听他这么一说,不由笑道:“你再使个美人计,说不定我就招了。” 陶郁摆手说:“谢了,你还是瞒着我吧,腰子伤了禁不住你折腾。” 此时海边夜色已深,常征少了些顾忌,伸手探进他T恤后摆,摸到那处子弹和手术留下的疤痕。两个月过去,伤口早已愈合,只留下微微凸起的一道疤。 陶郁不自觉地绷紧后背,那处要命伤给他留下阴影,尽管伤已经好了,但每当有人靠近身后,心里就有种莫名其妙的排斥感。 常征察觉到他的僵硬,收回手。这样的情况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有时对方甚至抗拒拥抱。在一起久了,他越来越了解陶郁这个人很多事表面一句带过,其实一直憋在心里,越是重大的事情,越不肯轻易说出来。他有些怀疑对方患上了PTSD(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创伤后心理压力障碍症),人在经受生命威胁、严重物理性创伤后,产生的心理状态失调的症状。他能感觉到陶郁现在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有时在他身后说话也会让他感到紧张。 常医生虽然主攻心血管方向,但念书的时候也学过心理学,明白这种情况并不是强行按住伤疤就能让对方慢慢习惯的,那只会引来更大的反弹。他转而握住陶郁的手,轻轻摩挲着中指上那枚戒指,试图让他放松下来。微凉的沙滩消退了暑意,温暖的海水不时拂过脚面。 “明天一早出发。”常征说,“那个岛叫Kaho’olawe,没有人居住,我们会在那里过四天,同行的还有十几个人。岛上没有野兽,会看到濒临灭绝的海鸟和别处不常见的鱼群。住宿和食物由Kaho‘olawe保护协会提供,我们在岛上帮他们种花除草、了解夏威夷文化和传统。” 常征的话让陶郁暂时忘了那倒霉的伤口,好奇地问:“怎么会想到去那里?” “那个岛不接待游客,普通人想去必须申请作为志愿者,帮助恢复岛上的生态环境。二战后那个岛曾被用作海军训练基地,直到九十年代才停止。” “也就是说,那是个荒岛?” 常征点头道:“和夏威夷其它几个岛相比,那的景色是不怎么美,但是很安静,四天里我们只需要吃饭、睡觉、做简单的工作、和有限的人交流,远离城市和人群……如果你不想去,我们还有机会退出,留在Maui度假。” 陶郁看向对方问:“去那个无人岛,你计划了多久?” 常征说:“最初的申请是两年前提交的,只有我自己。申请去岛上的人很多,但是每周只限二十几人,所以要排很久。后来我都忘了这件事,直到三个月前收到邮件,通知我申请排上日程了,我才想起联系组委会把你加进去,从那时开始正式计划这次旅行。你受伤那段时间,我一直犹豫是不是要取消,直到你身体恢复,才决定按原计划走。” 陶郁不确定自己对夏威夷文化感兴趣,但是愿意在一个安静的没有人认识的地方过一阵子。其它的岛也许更适合度假,但即便是风景最美的Maui也不需要排上两年时间,还有哪能比那个无人岛更特别? 第二天一早他们驾车去了位于Maui西南边的码头,在那里和组织者以及另外十八名同伴汇合,送他们去岛上的是一艘二战时期的军用运输舰。 这一行二十名志愿者来自四个不同国家,美国、中国、法国和加拿大,大都以家庭为单位,岁数最大的五十,最小的十四。巧合的是,队伍中还有另一对美国的同志伴侣Mike和Adrian,他们住在离芝加哥不远的密西根。陶郁目测Mike身高超过一米九,据他自我介绍是个图片设计师。Adrian是个舞台剧演员,他说自己热爱歌舞剧,但是挣不到足够的钱维持生活,所以没有演出的时候就做一些兼职。不出意料,在到达无人岛之前四个人就聊到了一起。 陶郁挺羡慕那一对的生活方式,Mike的工作弹性很大,不需要坐班,只要有一台电脑作图、一部手机能让客户联系上他,在哪工作都一样。Adrian则是在各个城市的剧院中寻找演出的机会,他和几个朋友也自己排剧,然后联系场地演出。他们经常换不同的城市居住,感觉就是一路走一路生活。 陶郁向往对方的无拘无束,Adrian倒是希望能像他和常征这样安定下来,坦言自己已经三十七岁,在舞台上恐怕不会有更大的发展空间,也在考虑找个稳定的工作,可以在一个地方安顿下来。 “See I told you……”常征顺手拍了拍陶郁的背说,“You get what you get, and don’t throw a fit!” (译:别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陶郁笑了笑,不着痕迹地侧过身,将背紧紧贴在船舷上。 第三十三章 两年的等待,一小时的航程,志愿者们终于登上无人岛Kaho‘olawe。 登陆地点在岛的南端,下船后穿过沙滩,由军营改造的Base Camp就建在防潮堤上。和夏威夷其他岛屿相比,这里简直可以用贫瘠来形容,营区附近几乎寸草不生,只有少数区域被低矮的灌木覆盖。 陶郁看了看周围的同伴,刚登岛时的兴奋劲儿已经过去,众人脸上表情各异,有人难掩失望,有人好奇地看着脚下泛红的土壤,大多数人则默不作声等着组织者安排。 营区有足够的宿舍安顿志愿者,除此外这里还有洗衣房,饭厅,洗澡间,在营区中间的空地上有很多长椅,供大家组织集体娱乐活动、聊天交流。虽然不是度假的好地方,但至少一切都很干净,这已经超过陶郁的预期——他以为这四天要在野地里睡觉、在海里洗澡呢。 “你有没有看过《Cast Away》?”到宿舍放行李的时候常征问陶郁,“讲一个Fedex雇员飞机失事坠落在南太平洋一个孤岛上,他自己在岛上生存、后来又重返文明社会的故事。” 陶郁觉得情节耳熟,想了想问:“是Tom Hanks主演的吧?国内翻译叫《荒岛余生》。你想过他那样钻木取火的原始生活?这的条件比那个岛可好多了……你看还有插座!” 陶郁在两张单人床之间发现新大陆,连上手机充电器竟然真的有电,可惜没有移动网络覆盖,没法上网刷微博。 常征见他蹲在地上给插座拍照,笑道:“第一次旅行来这么简陋的地方,我以为你会揍我一顿出气。” 陶郁随口抱怨道:“搞那么神秘,结果来给人种地!” 常征不以为意,随手从行李里翻出一包零食递给他,两人一起趴在窗口,从这里可以看到他们登陆的沙滩,蔚蓝的天空,清澈的海水,不太长的海岸线上看不到身着泳装的游客。这么看景色其实还不错,比别处安静,只听到海风、浪潮、伴随着空中偶尔划过的海鸟鸣叫。 同行的法国人一家正走向沙滩,夫妻两人带着十六岁的女儿和十四岁的儿子,两个小孩手拢在嘴边朝大海喊:“Aloha——” “我上小学的时候,学校组织过一次夏令营,在司马台长城脚下住了三天。”陶郁看着窗外对身边的人说,“那是我第一次离开家跟同学在外面过夜,之后好多年一想起司马台,就特别想再去一次。后来上高二的时候终于又去了,完了回家路上我就想,这么一荒山野岭居然让我惦记这么多年。” 常征侧头看着他,等着下文。 “地方还是那个地方,好不好玩也要看人的想法。”陶郁说,“你一开始申请来这也不是为了玩,没必要因为我改变你的想法,再说我觉得这也不错,挺安静。” 两人挨着肩膀,常征凑过去在他嘴唇上碰了碰,笑道:“见鬼了忽然这么会说话?” 陶郁还没来得及回答,Adrian忽然冒出来,在窗外做个鬼脸说:“Sorry guys, time for lunch.” (译:不好意思伙计们,吃午饭了。) “Will be there.” 常征应了一声,和陶郁往外走,无意中碰到他后背,感觉到他又躲了一下。常征装作毫无察觉地收回手。 Kaho’olawe岛上有分散的饮用水资源,以前也曾有人居住,以捕鱼为生。后来漫长的岁月中,因为英国殖民者和其它各种原因,岛上的居民和栖息生物渐渐消失,直到1824年夏威夷女王把这里作为关押犯人之所。三十年后,最后一个犯人死于疾病,夏威夷政府又把这个岛租给外国人放牧。据记载1884年时,这个岛上曾有8000只山羊,2000只绵羊,200头牛和40匹马,这大概是Kaho‘olawe 历史上最“繁荣”的时期。1898年夏威夷正式成为美国领土。 1941年美国军方以一年一美元的代价租了该岛,作为投放炸弹和海军训练的基地。1965年美军在该岛附近投下500吨火药当量的炸弹模拟核弹爆炸的威力,以此观察对海上船只的影响。四年后,在旅游胜地Maui西海岸发现了随海浪飘过去的五百磅未爆的炸药,这一事件引发了呼吁美军停止将Kaho’olawe作为投炸训练基地的抗议行动,这一行动持续了几十年,直到1990年老布什签署协议,美军撤出,将该岛交还给夏威夷州政府,并且由联邦政府负责清除岛上的未爆炸弹。 大致了解了岛上的历史,陶郁终于明白为什么组织者反复强调不能前往任何没有标记的区域,因为那里还有未清除的炸弹。志愿者在岛上不能擅自行动,工作时也必须在规定的区域内。此外,他们的自由没有太受限制,休息的时候可以在海边晒太阳游泳,但是不能打搅任何鸟类和鱼——在这里,栖息动植物自由生活生长的权利,要高于志愿者的人权。 作为一个环境系学生,陶郁第一次真切体会环境遭到破坏后,恢复起来是一件多么艰难的事。不到一百二十平方公里的面积,从老布什签署美军退出的合同开始,恢复岛上生态环境的努力已经持续了二十年,然而由于炸弹对植被土壤的严重破坏,岛上依然维持着贫瘠荒凉的景象,植物很难在这里生长。这四天里志愿者们的工作被称作Erosion Project,挖坑在地里埋入板子,用来改善水土流失的现状。 不知是因为白天干活累了,还是在陌生的环境里缺乏安全感,陶郁夜里做了噩梦,梦到有人一直追他,他拼命跑,身后响起枪声…… “啊——” 他大喊一声惊醒,同时吵醒了睡在另一张床上的常征。 “怎么了?” 陶郁缓了口气,浑身冷汗,明明是在做梦,他却真的觉得那道伤疤疼起来。 借着窗口的月光,常征看到陶郁一手背在身后,他起身坐过去,低声问:“是不是背疼?让我看看。” 陶郁摇摇头:“没事,做了个噩梦,倒霉催的在梦里又中了一枪。” 常征此时真想强行把他翻过来,看看到底怎么了,可他明白那样做无济于事,陶郁现在的问题不在背上,而是在心里,潜意识里总是担心创伤重现,一些平常的事也可能让他想起中枪时的场景,甚至一些更糟的幻想。 常征伸手摸了摸他冰凉的额头,安慰地说:“睡吧,我在这陪你。” 陶郁犹豫了一下,往另一边挪了挪,让常征躺上来。单人床很窄,常征侧身靠在床头,一手缓缓安抚他冷汗微潮的胸口。 两人各有心事,在黑暗中沉默不语,谁都没有睡着。 “我是不是有病了?”陶郁忽然开口,“我也不知道怕什么?伤都好了,可别人一靠近我就难受。” 听他这么说,常征想他自己能意识到,也许情况还不算糟,只要不逼他,慢慢开导,或许能够缓解他的压力。 “别担心,你的伤刚好,害怕再受伤这是正常的。你看我现在离你这么近,你也没有推开我,如果你不愿意,我保证不碰你的背,可以吗?” 陶郁点头。 常征低头在他唇上吻了吻,安慰不带任何情欲,轻声说:“Whenever you‘re ready, give me your back. Remember I will always back you up.” 第三十四章 夏威夷传统文化中最重要的是人与人、人与家庭、人与生存的土地和这片土地上其它生物之间的联系。一个人与生存环境的联系越紧密,就越受他人的尊敬。在夏威夷语中,人们称赖以生存、承载情感的土地为Aloha ’āina。 在无人岛的四天,每天晚饭后大家聚在营区中间的空地上,交流各自的生活和为什么选择来岛上做志愿者。有些人像常医生一样想体验远离文明的简单生活,有些人想带家人走遍夏威夷的所有岛屿,有些像Mike一样单纯想来岛上拍照,还有跟来打酱油的,比如Adrian。 “Yu, what brought you here?”组织者看向一直没开口的陶郁。(译:陶郁,是什么原因把你带来这里?) 陶郁有些心不在焉,直到常征推了他一下才回过神来,抱歉道:“Sorry I got distracted.”(译:不好意思我走神了。) 组织者并不在意,把问题又重复了一遍。 “……that‘s actually a question to Jason.” 陶郁看了看身边的人,“Thanks to him. I didn’t even know where I was going until the day we got to Maui. ” (译:这个问题应该问Jason(常征的英文名)。多谢他,在到达Maui前我根本不知道目的地是哪。) 陶郁把问题踢给常征,对方无可奈何地笑了笑,向其他人解释潜心三个月的旅行计划。听着他们交谈,陶郁不知不觉又开始走神。 近来他总感觉提不起精神,对周围的一切都缺乏参与感,从前他喜欢交朋友,现在却总想和人群保持一段安全距离。他怕常征担心,试图让自己融入到集体中,然而内心里烦躁的情绪一点一点抬头。 坐了一会儿,他借口去厕所起身离开,在宿舍背面拐了个弯,独自走向海边。 营区的灯光勉强到达这里,陶郁站在沙滩边缘,海风带着浪潮的腥气扑面而来。这样的夜晚让他想起芝大湖边——噩梦中反复出现的场景,他自虐式地强迫自己站在黑暗中,想要克服内心的恐惧,试着回想一些美好的事,却总是被幻觉中从未知方向射来的子弹打破。 “Yu, are you all right?”(译:陶郁你还好吗?) 身后有人轻声问。 陶郁回头,看到Adrian正走下防潮堤。对方的T恤像是小孩子穿的,印有在暗处会发出荧光的恐龙骨架图案,看起来有些滑稽,这让陶郁心里的不安减退许多。 “What are you doing here?” Adrian问。(译:你在这干嘛?) “Mediating.” 陶郁随口道。(译:冥想。) “How to realize communism?” (译:怎么实现共产主义?) 陶郁笑了笑,Adrian这人有种搅屎棍的气质,集体活动中总是最能活跃气氛的那个,岛上这些人里,陶郁也就跟他的话比较多。 Adrian递给他一罐啤酒,两人在沙滩上坐下来,一起看着远处漆黑的海面。 “Mind if I ask a personal question?” Adrian忽然开口道。 (译:介意我问个私人问题吗?) 陶郁想也没想:“Yes.” (译:介意。) “……you know there‘s a complexity here. ‘Yes’can be ‘Yes I mind.’Or‘Yes I’m willing to answer your question.’”(译:你知道这是一个复杂的yes-no问题。Yes既可以表示“是的我介意” 也可以表示“是的我愿意回答你的问题。”) “Are you gonna ask or not?” 陶郁不耐烦道。 (译:你到底要不要问?) “Are you and Jason having troubles?” (译:你和常征遇到麻烦了吗?” 陶郁举起啤酒罐却没有喝,过了一会儿回答:“No, just me.”(不,只是我自己。) “Wanna talk?” (译:想谈谈吗?) “Not sure what to tell you.” 他低声说,“Sometimes I feel scared, but don‘t even know what exactly I’m scared of.”(译:不知道要跟你怎么说。有时我感觉恐惧,但是不知道确切地在恐惧什么。) “Will it be better if Jason is with you?” (译:常征和你在一起时有感觉好点吗?) 陶郁想了想:“Not really……I don‘t want him to worry for me. He has his own shit.” (译:没有……我不想让他担心,他有他自己的事要操心。) “Come on. You guys are in a real relationship, not just dating. You should tell him your true feelings.” Adrian试着开解道。(译:你们处在一段认真的关系中,不只是约会,你应该告诉他你的真实感受。) 陶郁无言以对,他不是不想说,但真的不知从何说起。有时一股莫名其妙的烦躁劲儿上来,感觉哪都不对,像是被一个无望的怪圈包围,想大吼一通发泄。但理智上他明白自己没有发脾气的理由,从受伤以来,常征一直对他小心翼翼,这也是另一个他不愿让对方担心的原因,于是只能控制自己,把情绪压在心里。 “You’re depressed.” Adrian看着他,语气正经起来,“I don‘t know what caused you this, but trust me, don’t go any further. Talk to Jason or see a psychiatrist. Depression isn‘t funny. I took antidepressant medications for two years when I was about your age.” (译:你有些忧郁,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但是相信我,别任其发展下去,告诉常征或者去看心理医生。抑郁症一点也不好玩,我在你这么大时吃了两年抗抑郁药。) “You kidding?” 陶郁侧头看了看,“How could you possibly have depression?”(译:你开玩笑吧?你怎么可能有抑郁症?) “Honey, it doesn’t matter what type of person you are. Bad things can happen to everybody.” (译:亲爱的,这跟你是什么样的人没有关系,坏事可能在每个人身上发生。) 回到Maui,意味着四天的体验生活结束了。很多人成了很好的朋友,陶郁看着常征跟每个人道别,自己则只留了Adrian的电话号码。 “Give me a call whenever you need to talk.”分别时Adrian拥抱了陶郁,在他耳边说道。 (译:如果你想找人聊聊,就给我打电话。) 陶郁点点头,几天的接触,他和这个大他十二岁的舞台剧演员成了朋友,也许是因为各自的生活相距较远,反而更能聊到一起。 按照常医生的计划,他们还会在Maui待两天,享受美食、阳光、海滩。然而陶郁查邮箱时发现一封来自母亲的邮件,说要去多伦多参加一个会议,打算在芝加哥停留一天,问他有没有时间见面。邮件的发送时间是两天前,那时在岛上没有网络,母亲到芝加哥的时间就是明天! 最后两天的休闲时光只好取消,两人匆忙改了机票,搭乘当晚的航班回了家。 第二天上午,陶郁独自去机场接从北京而来的母亲。 陶母出行前已经订好住处,陶郁开车送母亲去往位于市区的酒店。 “妈,这里离我家很近,要不要过去坐坐?” 他不死心地给母亲吹耳边风。 陶母看了看儿子问:“你脸色不太好,学校的事很忙吗?” “可能是前几天出去玩累着了。”见母亲不肯接他的话,陶郁识相地改了话题,讲起在夏威夷无人岛的经历,他没有提到常征的名字,只说和朋友一起去旅行。 陶母心里明白“朋友”指的是谁,但是也不说破。母子俩唯恐触碰雷区的谈话令陶郁感到沮丧,后半程他索性装作专心开车的样子不再说话。 到酒店办好入住手续,陶郁提着行李把母亲送入房间。趁她在浴室里洗漱,他一个人无聊地在房间里刷手机。期间常征打来电话,问是否一切顺利。陶郁应付了几句,听到浴室门打开的声音,便挂了电话。 “年底我和你大姨去法国,给你买了几件上衣,你来试一试。” 陶母说着从行李里翻出一个袋子递过来。 陶郁接过来看了看,衣服颜色比较大胆,牌子也熟悉,都是他从前喜欢的。 “谢谢妈。”他笑了笑,却没有打开的意思。 “不试试吗?”陶母拎了拎他身上的衣服,“你现在穿的也太灰暗了,哪里还有年轻人的朝气。” “芝加哥这么冷,冬眠了要什么朝气?等开春朝气就来了。”陶郁嘴上说着,还是不想让母亲失望,拿出一件衬衫要去卫生间里换上。 “在妈面前还躲什么?”陶母道,“就在这换,我看看合不合身。” 陶郁怕母亲看到背后的伤,只得面对着她,把里三层外三层扒下来,抖开新衬衫往身上套。陶母的目光本来集中在儿子身上,无意中瞥了一眼他身后,墙上有面镜子,陶郁自己没留意到,陶母的脸色立刻变了。 “你背后是怎么回事?”她抓住儿子的胳膊要他转身。 陶郁衬衫穿了一半僵在原地,母亲已经转到他身后,他下意识地伸手去挡伤口。 陶母不敢置信地盯着那道伤疤,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再开口时语调里已经带了哭音:“你这是怎么弄的?被人捅了?!” 该知道的迟早还是要知道,陶郁叹口气,劝母亲道:“您别哭,都好了,没事了。” “到底是怎么受的伤?”陶母坚持问道。 陶郁只得搬出之前跟Mary讲的那一套,回家晚了在街上被流弹误中。 “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告诉家里?!你要是死在这,是不是爸爸妈妈还要被瞒着!”陶母想到辛苦养大的儿子差点就无声无息地没了,几乎要崩溃,拽着陶郁不松手,哭道,“这个书不念了!跟我回国去,你在这我一天都不能踏实!” 陶郁把母亲扶到沙发上,劝道:“妈,这是小概率事件,我倒霉赶上了,不会再发生了……” “谁能保证不会再发生?这里谁都可以有枪,你怎么知道不会有人再跑到街上乱开枪!” 陶郁发现自己编的这个前因后果不太好,让母亲觉得美国街头处处是持枪杀人的疯子,可是要说实话他又没法在不把常征弟弟扯出来的情况下,解释自己为什么大黑天跑到那么危险的地方去。抓了抓头发,他感觉焦躁的情绪在一点一点升级,勉强维持着耐心说:“这个国家那么多人,谁也没因为在这可以合法买枪,就不敢出门上班上学了。再说别的地方就能保证安全?还有拿刀上街砍人的呢。我的学上的好好的,您和我爸想过有一天我能念博士吗?您就舍得让我退学不念了?” “没有这个学位你在国内一样过得好……”陶母哭诉道,“好好的工作被你自己作没了,跑到这来受罪!我把你养这么大,没让你受过一点苦,就是为了让你到别人国家来吃枪子的?!” 陶郁蹲在母亲面前,他能理解她的心情,但自己不可能因为这件事就中断学业。回国能干什么?再让家里给安排个工作吗?何况回了国,常征怎么办? “妈,我不能回去,这边有我的生活。” “你的生活?你要是命都没了,还谈什么生活!” 他深吸口气,努力用平和的语气说:“我知道您不想提常征,但是没办法,他是我生活的一部分,绕不开。圣诞节时他向我求婚,我答应了。您可能觉得可笑,两个男人谈什么结婚,上哪结婚?那是另一个问题,但求婚表明他的态度,我不可能把他扔在这自己回国去。” 陶母抬起头看着他,问:“你为了他,父母都不要了?” 陶郁感到悲哀,这个问题他其实也一直想问父母:“没有常征,家里的矛盾就解决了?爸不肯见我、您不愿意谈的问题到底是什么?咱们能别自欺欺人了吗?” 第二天一早送走母亲,陶郁心力交瘁,事情没有一点进展,一切又回到原点。 回到家,常征已经上班去了。他独自坐在客厅里,想找人说说话,把手机里的联系人翻了一遍,却找不到可以谈的对象,就连从小一起长大的刘京阳,由于隔得太远很多事不了解,也不像从前那样无话不说。 对着Adrian的名字看了一会儿,陶郁最终没有按通话,把手机搁到一边。 过了一会儿,他从钱包里翻出医疗保险卡,登录网站,在按类别搜医生的那一栏,输入psychiatrist, 按下回车。 第三十五章 陶郁在网上搜了几个心理医生,对着简历和照片比来比去,划掉几个看着像不靠谱国家来的还有一个长得像本拉登的大胡子,名单上最后留下三个人,包括一个华裔。考虑了一下午,手机拿起又放下,他最终没能鼓起勇气打给其中任何一个——和大多数人一样,他还是从心理上排斥看心理医生。 关掉网页,陶郁自我安慰地想,能这么有条理地上网找医生,怎么会有抑郁症?八成是闲出的毛病,于是他收拾起笔记本电脑,去了学校实验室。 开学后事情多起来,陶郁起落不定的情绪稍有缓解,更坚定了他不需要看医生、自己能够调节的信念。 这期间常徊新兵训练结束,即将被送往加州的海军基地,临行前约他哥和陶郁一起吃了顿饭。 再见到常徊,陶郁惊讶地发现这小子简直脱胎换骨了,之前介于少年与青年人之间的瘦削身材,经过两个月的集训明显厚实起来,隔着迷彩服都能感觉到他肩背和手臂活力勃发的肌肉群——美军果然是按照“健美先生”的标准来训练新兵。 “我决定按教官的建议,做塔台控制。”常徊一边切牛排一边讲自己的职业选择,“潜艇也很好,但是塔台的工作更有挑战性。” 陶郁有些惊奇:“你居然会这样想,我以为按你的性子,找个简单的活混混拉倒了。” 趁着常征去洗手间,常徊小声说:“其实我选择塔台,是因为一起集训的一个姑娘要做飞机维护长,也去加州的基地。如果我选潜艇,可能要被送到佛罗里达。” 陶郁做了个“原来如此”的表情,略感好奇地问:“女兵还能做飞机维护?” “入伍分数够,Boot Camp表现达到要求,当然可以选择自己喜欢的职业。”顿了片刻,常徊又忍不住补充道,“那姑娘超级厉害,腹肌比我还强,我打不过她的。” 陶郁笑笑说:“在军营里还想谈恋爱,你小心被军法处置。” 常徊叹口气说:“我还没追上呢,你暂时不用操心。我给你讲,这期训练营快结束的时候,我有个朋友和一个女兵半夜里……你知道的,被发现了,结果之前的训练成绩都作废,重头再来。我的上帝,你知道新兵训练多恐怖,再经历一次我恐怕要做逃兵了。” 陶郁很高兴常徊愿意跟自己谈这些,毕竟是常征的弟弟,这小子不犯浑的时候还是挺可爱的,先前那些不愉快和痛苦的经历就算了。对方的活力令他羡慕,然而联想到自己的状况,心里又有些失落。 一顿饭吃完,常徊要回军营。由于天冷,停车场又离得远,常征一个人去取车,让他们在餐馆里等着。 看着常征走远,常徊侧头问:“你和我哥还好吧?” 这是第二个人问陶郁这个问题,上次在无人岛时Adrian这样问,陶郁知道自己那时精神状态不对劲,但经过这段时间他以为自己调整好了。 他看了常徊一眼说:“挺好,怎么了?” “我只是随便问问。”对方掸了掸手里的帽子说,“吃饭的时候你们一句话都没说,我以为吵架了。” 陶郁奇道:“我们没说话?那你一直在自言自语吗?” “我是说你们俩互相不说话。”常徊补充道,“以前你们不是挺能聊吗,都没有我插嘴的机会。” 陶郁有些心虚地说:“这不是你要走了吗,我们有话回家说。” “听我妈说,你身体一直恢复不太好,现在在扎针灸?” 常徊换了个话题。 陶郁点点头:“朋友推荐的,反正扎不坏,就当去那睡觉了。” 他近来常失眠,老中医顺手给他在安神的穴位上也扎几针,偶尔能让他打个盹儿,半小时四十分钟,醒来精神稍微好些。 “对不起,我……” “行了。” 陶郁打断他,“过去就过去了,你又不是存心的。” 两人都没再开口,直到远远看见常征的车开过来,常徊忽然说:“那天你被推进手术室,我以为我哥会狠狠揍我,但他只对我说了一句话,他说如果你没能活着出来,让我以后照顾好爸妈。” …… 把常徊送到军营,回家的路上开始下雪,越下越密,到家门口时已经是鹅毛大的雪片。 “在外面待会儿吧。”车子开进库里之前,陶郁轻声说道。 常征看了看他,挂上倒档把车趴进街边一个停车位。 车顶上积满了雪,很快前后左右的车窗也被覆盖,只留下雨刷清出的那一小片模糊的视野。积雪阻挡了外界的噪音和光线,狭小的空间里很安静,彼此呼吸可闻。 陶郁注视着常征,抬起手触碰他的额头,舒展他的眉,手指沿着脸侧向下,抚过对方温暖的嘴唇。几乎要忘了上一次亲密的接触是什么时候,很长一段时间自己陷在烦躁低落的情绪里,冷淡消极地回应对方,压抑着自己,却把两人一起拖进痛苦。 听常徊转述的那句话,将他心里的壁垒猛地敲掉一块。 他伸手揽住常征的后颈,靠过去吻上对方,唇舌的碰触让他的心跟着颤抖。对方的回应比他更猛烈,像是压抑许久的情感终于得到释放,他能感觉到对方手心的热度,在自己腰侧狠狠揉搓。渐渐地,常征放缓手上的力度移向他身后,陶郁没有躲,任对方小心地盖住那处伤疤。 他尝到微咸的滋味,面颊潮湿,分不清是谁的泪水。 人的情绪总有反复,任何心理问题也不可能因为一次敞开心扉就得到治愈。陶郁对常征讲了自己没有勇气看心理医生,常征没有强迫他,但是让他在感觉到情绪难以控制时要讲出来。 当陶郁出现轻微的PTSD症状时,常征就和精神科的同事咨询过,包括他后来情绪上的一些转变。同事认为陶郁的情况是明显的创伤后压力症逐渐发展到抑郁症,现在则是两者的重叠表现。它们的相同之处在于都会使患者持续的情绪低落和兴趣减退,而主要区别在于PTSD有具体的恐惧对象,曾经受创的经历和细节会不断提醒刺激他;而抑郁症则没有明确的目标,停留在概括化的层面,令患者产生持续性地精神疲倦,包括失眠。 诊断病症并不难,难的是如何治疗。像陶郁这样不愿去见心理医生的病人,就只能靠吃药和家人的鼓励帮助,慢慢调节。 陪伴抑郁症患者,常征也算有经验了,虽然是不太好的经验——前男友因为抑郁症自杀,但至少他知道在治疗过程中会出现怎样的反复,病人会有什么样的心理变化。比如在坚持了一段时间药物治疗,情绪好转后,病人会认为自己已经好了,拒绝再服用药物。他还记得前男友曾经对他控诉“You’re putting chemicals to me!”记得对方为了不让他发现,偷偷把治疗抑郁的药换成维生素片。同样的事情也可能发生在陶郁身上,常医生告诉自己做好准备。其实他也有些沮丧,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生活总是会和抑郁症挂上钩,看来这种心理疾病真的跟人的性格没有太大关联,原本乐观活跃的人也会遇到解不开的结。 陶郁开始服用Sertraline,一种治疗抑郁、焦虑、和其它心理压力失调的药物。这种药见效很快,吃了以后会让人有心情放松愉快的感觉。陶郁觉得自己的生活在恢复正常,之前那种对人群的紧张和疏离感渐渐消退。学校的工作仍在继续,污水厂冬天的采样已经结束,他把数据做了汇总分析,写了一篇论文关于室内湿度温度对空气中污染物扩散的影响,老安德鲁正帮他修改。 这天陶郁在实验室里清洗前一阵用过的空气采样袋,老安德鲁忽然打来电话,让他去一趟办公室。老头的语气很严肃,陶郁没太在意,按他的经验任何电脑问题、包括鼠标没电了这种事在老头眼里都是天大的麻烦。 然而到了办公室陶郁才知道,这回真的是件麻烦事,冬天里帮他采样的师弟宋辛鸣,在没有通知任何人的情况下,私自用采样数据写了一篇文章,只署了他自己的名字,投给一个期刊。而老安德鲁正是这个期刊的评审之一,编辑刚好把这篇文章发给老头做peer review. 陶郁看着打印稿,半天没有说出话来,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一直信任的师弟会做出这种事,他脑海里一下联想起很多事,宋辛鸣平时过分的热情,向他询问如何分析数据,测这些参数的意义,还有旅行前那天,自己那本被人动过的记录着重要数据和研究思路的笔记本。 “Should I talk to him?”陶郁尽量用平和的语气问老安德鲁。 (译:我是不是应该找他谈一谈?) “No.”老头关上办公室的门对他说,“This is a big issue. You’re not supposed to talk to him or anyone. He stole your data, he stole our thoughts, and the biggest issue is, he broke our contract and the agreement he signed with the plant. You stay out, OK Don’t get involved. The board and our department will deal with this.” (译:不。这是件大事,你不要对他或者任何其他人说。他偷了你的数据,偷了我们的思路,他最大的错误是,破坏了合同和污水厂的保密协议。你不要牵扯进来。学校董事会和系里会处理这件事。) 陶郁明白这是老头在保护他,否则自己也会有泄露数据的嫌疑。从办公室出来,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去哪,觉得脑子里乱糟糟的,想不起早上是不是吃了药。他下意识地给常征打电话,但转到了语音信箱,他隐约记起来对方好像说过上午有手术。 漫无目的地走出校园,陶郁朝着与家相反的方向,往湖边走去。 第三十六章 Adrian在彩排间隙接到一个电话,显示是陶郁的号码,说话的却是个陌生人,说是遛狗时捡到这部手机,他的名字排在通讯录里第一个,问他认不认识手机的主人。Adrian说是朋友,但不在一个城市,随后给了对方常征的电话号码。挂断前,Adrian多问了一句手机是在哪捡到的?对方回答密西根湖边。 这个季节芝加哥冷得很,密西根湖还没解冻,Adrian越想越不对劲,陶郁去湖边做什么?想到对方在无人岛时的状态,他有些担心。给常征打电话无人接听,再打陶郁的依然是那个陌生人,Adrian请对方帮忙看看冰面上有没有人。 “Man, it’s freezing cold here!”对方吸着鼻涕抱怨道,“I’m not gonna walk on the ice. If caught by police, I’ll get a five hundred bucks ticket for violating a city ordinance.”(译:老兄,这他妈太冷了!我才不去冰上走,如果被警察抓到会因为违反城市条例吃五百块钱罚单。) Adrian请求道:“You don’t have to walk on the ice. Just look around. By the way, is the ice thick enough to walk on?”(译:你不需要去冰上走,就看看周围有没有人。顺便问一下,那冰足够厚可以在上面走吗?) “I think so……”对方看看周围没有警车,伸脚在靠近岸边的冰面上走了几步说,“It got pretty hard. I don’t see anyone here……wait, there seems someone on the other side of the bridge.” (译:我想是的……冰冻得很厚。我没看到周围有人……等一下,栈桥那边好像有人。) “Can you go check, pleeeeease?”(译:拜托了,你能去看一下吗?) “I’m heading there now……man, even my dog is freezing!”(译:我正往那走呢……老兄,我的狗都要冻僵了!) 过了一会儿,对方忽然在电话里惊呼:“Oh my god! That’s a guy sitting on the ice! Jesus, doesn’t he feel cold? I bet his ass must be frozen!”(译:我的上帝!那是个男的坐在冰上!天哪,他不觉得冷吗?我打赌他屁股一定冻成冰了!) Adrian让对方拍了个照片发给自己,虽然离得有点远,而且只是侧影,但他感觉那就是陶郁。 “How far is he from the shore?” Adrian急道,“Is there a wayyou can pull him back?” (译:他离岸边有多远?有什么方法你能把他拉回来吗?) “About 30 yards……man, I told you I would not walk on the ice. Do you want me to call the police?They sure can help.” (译:大概三十码(一码0.9米)……老兄我告诉你了,我不要去冰上走。你要我叫警察吗?他们肯定能帮忙。) 此刻担心人的安全,Adrian想也没想回道:“Yes,yes,whoever can help! Call the police!” (译:是的是的,无论谁能帮忙!打给警察!) 对方正要报警的时候,常征的电话打进来,他刚听到手机里的留言。对方的描述令他全身血液都凝住了,头脑一片空白,挂了电话连医生服都没换就往外跑。到门口遇到同事从外面进来,他来不及解释,扒了人家的大衣又借了些现金,打了辆车直奔电话里所说的位置。 见到陶郁时,常征已经描述不出自己的心情,对方脸色青白,嘴唇发紫,意识似乎不清醒,他轻轻喊了一声,没得到回应。陶郁僵硬得像个冰坨,常征把他从地上拉起来,脱下大衣裹住他,背起人小心翼翼地往岸边走。冰面打滑,短短三十米的距离走了很长时间。常征身上只有一层单薄的医生服,当他踩上沙地时已经被冻得没了知觉。 捡到手机的那位一直留在岸边没走,此时上前问道:“Is there anything I can help?” (译:有什么事我能帮忙?) “Please grab a cab for us if you can. I appreciate.” 看对方跑去拦出租车,常征缓了口气,背着人继续往马路边走。 陶郁被留在急诊室里观察,周围行色匆匆的医生护士和大呼小叫的病人都无法引起他的注意,一个人安静地躺在病床上,看着输液管,目光却没有焦距。看到他这个样子,常征根本无心工作,只能请假一直陪着。 傍晚的时候,陶郁突然回了神,坚持要出院。 “你还在发烧,留在医院观察一晚好吗?”常征耐心劝道。 “回家。”陶郁坐起来自己拔掉针头,下床时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但这没能让他改变主意,硬撑着一定要离开。 “好好,你先在这等着,我去给你办出院。”常征无奈地妥协,扶他坐在床边。 等拿来出院单让他签字的时候,陶郁已经穿好外套和鞋,接过单子签了字就要往外走,一分钟也不愿意多待。 常征拿他没办法,只好匆匆将住院单交给急诊大夫,开车带他回家。 回到熟悉的环境,陶郁紧绷的防备略有放松,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落地灯昏暗的光线将他的脸照得半明半暗,看不出任何表情。 常征过来摸了摸他的额头,依然烫手,叹口气说:“去床上躺着吧。” 陶郁抬起头看了他一会儿,忽然说:“咱们分手吧。” 常征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我控制不了自己。”他别开脸说,“这样的事以后还会发生,会把你的生活搅得一团糟。” 常征觉得自己也快崩溃了,他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对方不肯配合,简单一句分手,让他心里愤怒和心疼的情绪混在一起,无处发泄。他在客厅里来回走了两趟,终于忍不住一拳捶到墙上,挂在墙上的CD架翻下来,碟片噼里啪啦撒了一地。 两人都沉默着,此时陶郁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起来,来电显示是骆丰。陶郁没有理会,常征犹豫了一下,拿过手机替对方接了电话,想让骆丰明天帮陶郁请个假,然而他还没来得及开口,对方先喊了起来。 “陶郁,你快上BBS,宋辛鸣发了个帖子骂你,说你联合学校欺压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常征疑惑地看了陶郁一眼,一边开陶郁的电脑一边对电话里说:“骆丰,我是常征,陶郁现在不方便接电话,那个帖子说了什么?” “我也不了解情况啊!”骆丰说,“就是之前帮陶郁采样那个师弟,刚才突然在BBS上发贴,说他自己写了一篇论文,结果陶郁的教授找他谈话,逼着他把论文撤下来,让陶郁发什么的。” 常征用陶郁的账号登录了他学校的BBS,一眼就看到那个跟贴无数被顶到第一位的帖子,内容和骆丰说的差不多,点名在骂陶郁和他教授老安德鲁。跟贴的人里本系的学生在顶陶郁和老头,说他们不是那样的人。然而环境系的学生毕竟是少数,大多不明真相的群众都在发表评论说真没想到美国也搞学术霸权之类的。 常征对陶郁项目上的事还是比较了解的,知道他们参与项目的人必须和污水厂签保密协议,而且那个师弟只是帮忙采样,并没有授权他用数据写文章。常征谢过骆丰,从陶郁手机里找到老安德鲁的电话直接拨了过去。 老头并不知道宋辛鸣在网上发帖诽谤的事,听完后气愤极了。今天老头确实找宋辛鸣谈过话,他的行为已经不只是学术剽窃,他违反了合同和保密协议,污水厂方面完全可以将他告上法庭,而校方由于管理不善,也有可能丢掉这个项目。老头的本意是劝他主动撤下文章,这件事就到学校这一层为止,有什么处罚也是内部的,不至于让学生面临法庭指控。没想到对方这么不识好歹,这件事陶郁完全是受害者,结果反被骂成和教授搞学术霸权欺压低年级学生。老头表示明天系里就会和董事会处理这件事,学校网站和论坛上也会给出详实的解释。 挂了电话,常征关掉那篇混账的帖子,走过去蹲在陶郁面前,对他说:“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事情很快就会解决,不要再想它了好吗?” 陶郁闭上眼,喃喃道:“我怎么会活成这样,爹妈、工作、生活都被我搞砸了……” “不要把错都揽在自己身上。”常征握住他的手说,“这些也并没有砸,都会变好的,我会一直陪着你,做你的后盾。” 陶郁心里说不出的难过:“我有精神病,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控制不了自己,你上着班可能会接到陌生人的电话,让你把我接走,因为我又不知道做了什么让自己丢脸让你丢脸的事……” 常征想起精神科的同事下午讲的,那时陶郁对任何问话都不肯回应,同事说他还处在无法自控的情绪里,当他从中脱离出来时,可能会对自己之前的行为感到羞愧。不要提他之前做过什么,也不要问为什么那样做,那是在他控制不了的情况下发生的,反复提醒会让他感到绝望,更加无法面对自己。 “陶郁,看着我……” 常征双手扶着他的肩膀,鼓励道,“抑郁症只是一种病,和感冒一样,你只是情绪感冒了,这是能治好的。咱们去看专业的心理医生,好不好?” 陶郁忐忑地问:“会不会让我坐电椅,送我去精神病院……” 常征带着笑意揉了揉他的头发:“你因为这些所以不愿去看心理医生?” 陶郁不置可否。 “放心,只是心理辅导,针对PTSD的疗法也许会让你回想起受创时的场景,医生会帮助你放松肢体和呼吸,调节情绪上、身体和心理对于那些创伤记忆的反应。这个过程也许会让你痛苦,我会一直陪着你,好吗?” 陶郁犹豫了很久,终于点了点头,他心里仍然惧怕见心理医生,但不想让常征失望,他很难想象自己的生活里如果没有了这个人,该怎么继续。说分手时他并不是赌气,是真心觉得自己已经成了对方的负担,他怕最后两人都被拖进疲惫不堪的境地,被对方厌恶却又因为责任不能甩开。同意去见心理医生,也是抱了给自己一次机会的想法,治好病,回到正常的生活。 第三十七章 学校对宋辛鸣做出的处理是开除,美国大学抓到考试作弊都会开除,更别说盗用数据发表论文了,老安德鲁看在师生一场的份上没起诉他算是仁至义尽。 陶郁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刚看完心理医生,站在诊所外听骆丰转述了学校对宋辛鸣的处理,他淡淡说了句“知道了”就挂了电话,转头对陪他来看诊的常征说:“那个师弟被开除了,学校给每个在校生发了系统邮件通知。” 常征看不出他的情绪起伏,问:“事情解决了,不高兴吗?” 陶郁没回答,直到坐进车里系好安全带,才漠然道:“都是中国人,自己打自己的脸闹得全校都知道,有什么可高兴的。” “别这样想。”常征开解道,“通常为了尊重隐私,这种事是不会昭告天下的,学校这样做可能是因为他发帖子诽谤所以要说明情况,对你和Andrew的名誉负责。” 陶郁不愿意再谈这件事,常征于是换了话题,拍拍他肩膀说:“你今天做得很好,能够对医生讲那天去湖边找常徊的经过,很勇敢。” 陶郁沮丧道:“我没勇气讲完……” “你说了很多细节。”常征鼓励道,“今天是第一次正式看诊,不用急,咱们慢慢来。” 陶郁点了点头,心里很庆幸有对方陪伴,否则自己连进诊所门的勇气恐怕都提不起来。 常征启动车子离开诊所,车行路线却是背离回家的方向,陶郁看着窗外问:“您这是要去哪?” “带你去打球。” 之后每次看诊常医生都会请半天假,结束后和陶郁去打壁球,如果室内场地都订满了,两人就去健身房。看心理医生对陶郁来说是一场情绪上的运动,常征不希望他一直处在那种状态中,身体的运动可以让他发泄出来,同时也能改善他伤后体质虚弱的状况。 这期间Adrian和Mike来芝加哥,这是离开无人岛后四人第一次重聚,晚饭选在一家墨西哥餐馆,陶郁也被破例允许喝一杯酒精浓度很低的Margarita. Adrian对陶郁的恢复速度感到惊讶,冰上事件的第二天Adrian独自驱车四小时来过芝加哥看他,那时他还在发烧,人浑浑噩噩,由于失眠精神状况比在岛上时还要糟糕。而现在刚过一个多月,他看起来开朗了许多,跟不健谈的Mike也能聊上几句。 作为一个曾经的资深抑郁症票友,Adrian悄悄问陶郁有没有受到药物的副反应影响。陶郁有些难以启齿,抗抑郁类药物最大的副反应是sexual side effects,为此他单独找医生谈过也没有太好的解决办法,换个牌子的药一样会有这个副作用。 “Honey,timing can be everything when it comes to sex.” Adrian说,“How often do you take medicine?” (译:亲爱的,时间掌握很重要。你多久吃一次药?) “Once a day.” 陶郁回答。(译:一天一次。) “Try to take your medicine after the time of dayyou normally have sex, so at the same time the next dayyour body will be at the lowest dose level and the side effects would be minimal, hopefully.” (译:试试每次完事后吃药,这样第二天同一时间你身体里的药量最低,副反应也应该最小。) 陶郁不大愿意和外人谈这种事,表面吱唔过去,心里却记下了。 这次聚会Mike还带来了他在岛上拍的照片,其中有一张冲洗出来放大的,左边是蔚蓝的大海,天空中有几只飞鸟,右边是荒芜的岛屿,在动与静、生机与寂灭之间,营区宿舍临海的窗口探出两个人,正是陶郁和常征,拍照的人站在常征这一侧,抓拍到他侧头亲吻陶郁的瞬间。照片中人物只是构图的一小部分,更多体现的则是他们所处的自然环境。 陶郁看了半天才记起来,这是他们刚刚到达Kaho‘olawe,在宿舍里看海时的情景,没想到那时他们也成了别人相机里的风景。 Mike说他想用这张照片参加一个摄影比赛,想取得他们两人的许可,照片的名字他都想好了,就叫Aloha Aina,是他们在岛上学到的夏威夷文化的核心价值,人与土地、自然的融合。 对于照片参赛的事,陶郁和常征欣然同意,老实说照片里几乎看不清他们的面目,拍照的角度是从常征的侧后方,看不到他的脸,而他转头又恰好在陶郁脸上投下阴影。Mike把这张放大的照片还有一个拷贝了所有照片电子版的优盘都送给了他们。 回到家,陶郁当即把墙上的画框撤下来,换了那张照片上去,左看右看觉得还是不够大,准备哪天去放一张半面墙大的回来挂上。 趁他忙活的时候,常征在一旁问:“吃饭时你和Adrian神神秘秘地在谈什么?” 陶郁正拿着卷尺量墙的尺寸,扫了对方一眼,状作漫不经心地解释了Adrian知心大妈的建议。 常征听完失笑道:“他说的方法恐怕帮助不大,不然他怎么会换那么多种药。” “人家是一片好心,听不听在我。” “我现在明白什么叫病急乱投医。”常征说,“你听他的还不如听我的,我好歹是有执照的医生。” “你们有执照的医生说法都是一样的,’Play the waiting game‘,yep, easy for you to say.” (译:“玩等待的游戏”,是呀,你说起来简单。) 常征解释说:“你的身体需要时间去适应一种药,可能几个星期,也可能几个月,像Adrian以前经常换药可能效果更不好,身体刚刚要适应,换种药又要从新再来,欲速则不达——这句话是这么用吧?” 陶郁当然知道常医生说的比知心大妈有理,可困扰在自己身上,就总觉得别人的劝解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没理会对方,他记好尺寸用手机搜附近的图片社,忽然看到微博有一条私信提醒,顺手点开了。 常征对他刚才的抱怨不满,过来伸手要拿开他的手机,说:“Easy for me to say?It’s never been easy for me.” (译:我说起来简单?对我来说这可不简单。) 陶郁匆忙中看到发信人是宋辛鸣,约他第二天见个面,他不动声色地点了删除,任常征拿走手机。 陶郁不打算去见宋辛鸣,没什么可谈的,出了这样的事他没揍对方已经很讲礼貌了。第二天他一直待在实验室,然而晚上下课回家在楼门口,他还是看到了等在那的宋辛鸣。 一个多月没见,对方像变了个人,以前那个温和求知的模样不见了,此时一脸落魄地挡在门口,陶郁防备地往后退了几步,攥紧了兜里的手机。 “躲什么?”对方不屑道,“我还能把你怎么样?你多了不起,受点委屈老板学校都为你出头,我怎么就没看出来你有那么大本事,凭什么你自己占一个好项目!” 陶郁意识到对方是存心来找事的,他抬头看了看五楼,家里的窗户没有亮光,常征还没回来。他怕对方身上有利器不敢硬闯回家,于是掉头往大路上走。 宋辛鸣追在身后说:“你有那么多机会,我只有这一篇论文,为什么不能让我发!那些样本都是我收集的,凭什么不能让我写论文!” 陶郁觉得可笑,就好像建筑工人对房地产商说这楼是我盖的,有那么多间屋子为什么不能白给我一间?当初合同上写的清清楚楚雇宋辛鸣采样,付多少佣金,宋对样本分析数据没有独立使用权。事实上陶郁那篇文章把宋辛鸣列在了第二作者,老头快退休的人了,根本不在乎自己的名字排第几,陶郁觉得让师弟忙活一场光给点钱不合适,所以跟老头商量把宋辛鸣的名字加进去并排在老头之前。正是因为这个,在得知宋在网上发帖后,老头更加愤怒。 “你们把我毁了!我不能再申请其他学校!还有一个星期我的签证就到期了,你知道我花了多长时间多少钱才申请出来的!” (注:留学身份解除后,有两个月的grace period,在这期间没有找到其他学校落F1身份或是提交转其他身份的申请,就必须离境。) 不理身后人的叫嚷,陶郁越走越快,在一个拐弯处回头瞥见对方一手在怀里掏,他觉得脑子里仿佛一下炸开了,之前的经历和眼前重合起来,远离危险的本能让他拔腿往校园里跑。径直冲进校警办公室,他拦住一个值班的人喊:“Someone was a……after me. He had weapons!” (译:有人在追我,他有武器。) “What weapons did he have?” 对方大声问。 “I……I don‘t know……” 按照陶郁提供的人名信息,校警从系统里调出了宋辛鸣的照片,显示此人一个月前已经被学校开除。校警出动了十几人搜索校园内外,很快找到了由于跟丢了目标、独自在校园里游荡的宋,从他身上搜出了一把连管制刀具都称不上的多功能瑞士小刀。 校警没有执法权,很快叫来了真正的警察,宋辛鸣被带进警车,陶郁坐在校警办公室里接受警察询问。 宋辛鸣那个小刀说是凶器有点勉强,但也能伤人,赶寸了也能把人捅死,而且他有伤害陶郁的动机,但毕竟是没有犯罪事实,因此是否对他起诉,这个决定权在陶郁手里。 陶郁眼下只觉得头疼欲裂,他听了Adrian的建议,今天早上的抗抑郁药没有吃,打算留到晚上,算下来他已经将近四十个小时没有吃药。以他恢复的状况,正常情况下两三天不吃也不会有太大问题,但出了今晚的事,他已经能感觉到自己情绪不稳,可他知道自己不能在这种情况下失态,只能极力控制。眼下他没法平静思考,于是请求警察联系常征。 常医生临下班接到警察的电话,对方没有详细说明情况,只说让他来学校。常征一颗心又提上嗓子眼,不知道陶郁出了什么事,匆匆跟值班的同事交接了一下,驾车赶往学校。 常征走进校警室时,陶郁靠在桌子上,眉头紧皱,绞着双手一言不发,吓得常征还以为是他犯了事。幸好在场的警察做了解释,常医生松了口气,这比他一路上猜测的所有可能情况都好多了。 坐到陶郁身边,常征扳着他肩膀说:“别担心,我来解决。” 陶郁抬头看了看他,小声说:“我今天还没吃药……” 难怪这么消沉,常征猜到是Adrian的建议闹的,在心里叹了口气说:“没关系,你不要开口。” 第三十八章 陶郁虽然觉得宋辛鸣可恨,但毕竟都是中国人,他不想在别人国家里让人看笑话,何况宋的签证马上就要到期滚蛋了,起诉还要走程序,反倒把人留在这给自己添堵。想到这他朝常征打手势,意思是“算了,让他走”。 常征看了一眼,没理会,继续同警察交涉。陶郁头疼伏在桌上,脑子里不时冒出各种杂念,一时想宋辛鸣到底是不是要拿刀捅自己,一时又想从前关系不错的人怎么搞到这个局面,至于常征和警察说了什么他一句都没听进去。 二十分钟后警察递来一张单子让他签字,看了半天陶郁才明白这是用来申请Restraining Order,强制宋辛鸣不得接近自己,违反限令将会被关进监狱,不需要走任何程序。 他不确定地抬头看了常征一眼,对方点点头:“You can sign it.” (译:你可以签字。) 陶郁于是签了名,交还给警察,复印页被撕下来留做存根。 “他签证还有一礼拜到期,马上就得回国了,有没有这个限令其实没什么影响。” 待警察离开后,陶郁对常征说道。 “你把人想得太简单了。”常征拿起两人的外套,推着他往外走,“签证到期就回国?每年那么多非法移民是哪来的?万一他没走,继续纠缠你怎么办?我不想再有这种事,以后无论他以什么目的接近你,立刻打911。这个限令不是犯罪记录,但是一样留在他的背景信息里,他申请学校或者找工作会更困难。 即便他回中国,限令在这里仍然有效,他恐怕很难再申请到任何形式的赴美签证。” 陶郁心想常医生这招也挺狠的,这是把宋辛鸣的美国梦彻底断了。 从校警室出来,他看到宋还被关在警车里,一脸愤恨地看着自己。陶郁想不出这件事从头到尾自己有什么地方做错了,宋剽窃数据和论题,赖自己和老安德鲁不让他发文章;违法合同和保密协议被开除,赖学校毁了他前程;刚才在路上追骂,身上还有刀,被警察扣下又觉得是自己在害他。 “到底是我有病还是他有病?”进家门时陶郁忿忿道。 常征安慰地拍了拍他说:“有时候人的病不一定是心理或者身体问题,教养缺失,没有基本的是非观念,这种人医生救不了。” 陶郁暗想下次去见心理医生时,要问一问宋辛鸣这样的是不是也算被迫害妄想症。他扒着卧室门框做了几个引体向上,长呼了一口气,感觉心里不那么压抑了,转身去卫生间洗漱。 常征也随之松了口气,这几个月他的神经一直绷着,在陶郁面前做出放松的样子是怕给对方压力,事实上一点风吹草动都让他提心吊胆,同样对方的每一点进步也让他看到希望。这一个多月的治疗效果还是很明显的,今天出了这样的事,在没有药物辅助的情况下,陶郁最终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能够有条理地给警察讲述整个过程,这实在是意外的惊喜。 陶郁打开墙上的药箱拿出抗抑郁药,抬头发现常征站在洗手间门外,正从镜子里注视着他。他挑了挑眉问:“你看什么?” “头还疼吗?”常征走进来拿走药瓶问道。 “还行……” “那就等会儿再吃……” 陶郁对着镜子,看着对方从背后搂住自己,低头在耳后亲吻,触觉上带来的隐秘快感和浴室里明晃晃的亮光形成反差,在视觉上刺激着他,渐渐唤醒体内某种难以言喻的兴奋和悸动。 “明天给Adrian打个电话……”常征低声道。 “嗯?” “你不用加入他的俱乐部了。” 陶郁:“……” 那天以后,陶郁再没见过宋辛鸣。有人曾在中国城的餐馆看到他打黑工,也有人说他去了加州,那边中国人多,打工的机会也多。陆陆续续听到这些消息,从时间上算,宋的签证早已过期,陶郁想这人大概是铁了心不打算回国,黑在这连身份都没有,不能用信用卡,随时要躲着警察。他想不明白这是图什么,自己最困难的时候也不曾这么没尊严地活着,也许像对方说的,花了很多钱很多时间申请出来,没脸就这样回去吧。 如果不是因为那篇论文,宋辛鸣踏踏实实念完硕士,即便没发表过文章也不影响他找个实习工作,像很多留学生一样,慢慢转工作签证,或是实习期满后回国发展。他本来可以有不一样的人生,至少不会像现在这样活得像角落里的老鼠。陶郁不知道宋辛鸣有没有后悔,或者依旧怨恨他人,那都不关自己的事了。 陶郁的生活在恢复正常,之前那种对任何事都提不起兴趣、对人群的疏离感逐渐消失。五月汶川地震发生后,他和学生会的朋友在学校活动中心门口组织募捐,募集的款项通过驻芝加哥的中国领事馆送回了国内。八月北京举办奥运会,陶郁邀请骆丰和几个中国同学来家里看开幕式,这是他第一次向要好的朋友公开自己和常征的关系——虽然有些人早就猜到了。同年秋天,陶郁通过了系里的博士资格考试,之后又做了开题…… 感恩节前,他又去见了一次心理医生,距离上次来已经过了两个月,他已经不需要常征陪同,单独面对医生也能很自然地谈起心理和情绪上的变化。医生对他的状况很乐观,认为可以开始停药了,事实上他服药的频率和剂量已经减得很低,不需要依靠药物来辅助控制情绪。 用了一年时间,陶郁终于从伤后的阴影里彻底走出来。为了纪念这段痛苦经历的终结,他去见了一个朋友推荐的犹太纹身师,和对方谈了一个下午。两天后,他的背上多了一个展开双翼的守护天使,那道伤疤就在天使右翼之下。 常征在看到他的纹身后,心情有些复杂,手指描着淡淡的红色双翼说:“犹太教认为,每个人都有一个守护天使,守护他的一生到死,引导他的灵魂进入来世。守护天使大多是白色的,它们所守护的人拥有无辜的灵魂,天使为他们带去快乐。而红色的天使代表有所保留,被守护者将……” “Suffer much.”(译:遭受很多痛苦。) 陶郁关上灯,趴在床上说:“再无辜的灵魂也不能一生快乐,藏起来的痛苦仍然是痛苦,与其祈求快乐,我希望有面对痛苦的力量,还有痛过之后敢于纪念的勇气。” 常征听出他的话里有对过去经历的感悟,一时觉得欣慰,又有些其它难以言说的情绪。躺在黑暗中,听着对方的呼吸渐渐匀长,他忽然意识到那种说不清的情绪是失落,他希望陶郁恢复健康,但同时又怀念对方生病时对自己的那份依赖。 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他这样提醒自己,微微叹了口气。像是心有感应,对方忽然动了动,翻个身面对自己。 “纹身师也问过我为什么选择红色。” 陶郁轻声说,“我告诉他,I already have my white guardian.”(译:因为我已经有了我的白色守护者。) 第三十九章 转过年一月,美国历史上第一位黑人总统宣誓就职。此时次贷危机引发的全球金融海啸仍在持续,美国陷入自上世纪二三十年代以来最严重的经济危机,失业率持续攀升。 陶郁的师兄在一家公司实习了半年,已经和雇主谈好了办工作签证,结果毕业前夕由于财政问题公司裁掉了三分之一的员工,师兄的工作也丢了,那个时候想办延期毕业或是另谋他就都来不及,留学生不必本地人,毕业后两个月找不到工作就得哪来回哪去,师兄原本定好庆祝毕业的宴席变成了送行饭。 饭局在惆怅的气氛中草草结束,陶郁把喝得半醉的师兄送回公寓,房间里的家具已经全卖了,只剩角落里孤零零的两个旅行箱。陶郁看了忍不住感慨,当初两个箱子来,现在两个箱子回去,中间这么多年的辛苦又该往哪放?师兄不肯让陶郁走,冰箱里还有几瓶啤酒,一定要拉着他喝光。 “七年啊!”师兄举着酒瓶激动道,“算上第一年上语言学校,我在这待了七年,努力了七年,以为能留下来了,结果还是差一点,就差一点!” 陶郁能理解那种竹篮打水一场空的心情,看不到希望还好,眼看着希望被打破才更让人失望。 “师兄,看开点吧,不是实力不够,都是经济危机闹的……” “美国梦说得好听,不看出身,只要努力,就能成就一切?!”师兄把酒瓶往地毯上重重一摔道,“公司那帮糊涂蛋似的美国人,物料平衡都整不明白照样能留下。留学生干得再好,最先被辞退的也是咱们!” 陶郁把酒瓶扶起来立到墙角,劝道:“这是人家国家,现在经济不好,为了提高本国就业率,雇外国人的公司拿不到政府补贴。” “你不明白……”师兄摆摆手一脸颓然的模样,“留学生没根基啊,咱们这么高的学历,不比那些劳工市场的老黑老墨有价值?为什么对留学生的政策还不如对他们?因为他们是民主党的票仓,共和党的选民是大资本家,留学生哪边都不沾,连选举资格都没有,所以没人争取咱们,也没有好政策!” 陶郁从没把这个问题上升到政治高度,对方的话让他无从反驳也不知该怎样劝解,只能默默无语地陪着喝闷酒。 “我眼瞅三十了,连个女朋友都没有,空有个学位,现在国内也不是有个外国文凭就好念经了,回去全得重头来!” “师兄,别太悲观,回去毕竟是自己国家,你有这边的工作经验,在国内更如鱼得水。” “如鱼得水……”对方苦笑一下,看了看他问,“你毕业什么打算?留下还是回去?” “我得留下。”陶郁喝了口酒说。 “你看,劝了我半天,你也是不潇洒。” “我潇洒不起来。”陶郁无奈道,“我跟老帕一样,拖家带口。” 老帕乃是系里一位印度师兄,已经在这念了八年博士,孩子都上小学了,他还没毕业,大有把环境系牢底坐穿的架势。 “忘了你家还有一口人。”师兄理解地点点头,“你还是留在这好,回去世俗的事太麻烦。你那个项目做的怎么样了? “两年了,这阶段主要做实验,分析污水处理过程中影响污染物排放的主要参数。” 师兄想了想说:“这应该能出几篇文章,抓紧时间多写多投,将来做博后去牛校的几率更大。” “博后?!”陶郁一口酒差点喷出来,“就我还做博后?您别逗了!” 他始终不认为自己是块搞研究的料,一个本科勉强混毕业的主儿,跑美帝来念博士、发表文章、还在学术会议上做报告,别说以前的朋友不相信,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在他的想法里,能做到现在这步完全是因为跟对了导师,捡了个好项目,能把博士学位拿到手他都要烧高香了,还博士后?简直天方夜谭! 师兄奇怪地看了看他:“你怎么不能做博后?现在系里这些人,你是公认最适合搞研究的,我们都猜老安德鲁将来肯定得给你推荐个好地方,说不定连副教授都一条龙包了。” 陶郁目瞪口呆地看着对方,心想系里人的眼睛都是出气儿使的么,自己这么一混进革命队伍里滚屎球的,愣没被人发现! “别假谦虚了,同学。”师兄拍拍他肩膀,“赶紧混个教授,将来让我儿子跟你念博士!” 从师兄家出来,陶郁感觉脚步有点发飘,不敢再开车,给常征打了电话让他来接,之后蹲在马路边,开始思考“别人眼中的我和实际的我到底是不是一个人”的问题,直到常医生在他面前下了出租车,也没想出个所以然。对方伸出一只手在他面前晃,他一把抓住了,借着对方的劲儿站起来。 “常医生?” “嗯?” “你看我像能当副教授的吗?” 陶郁扒着对方的胳膊认真地问。 “嗯。” “别应付,你好好看看!” 常征看了他五秒钟说:“像。” “哪像?” 陶郁不甘心地问。 “晕晕乎乎地跟你导师最像,能当正教授了,你喝了多少酒?” 陶郁:“……” 七月老安德鲁受上海几所高校联合邀请,准备去参加为期两周的学术交流活动,同时受邀的还有另外几所美国大学的教授。老头岁数大了,担心自己漂洋过海不习惯,要求对方再负担一个助手的旅费,这个助手自然是陶郁,还能兼职翻译。 临走前的晚上,陶郁在卧室收拾行李。 “你回北京的机票买好了吗?”常征在客厅里问。 “没有,从上海去北京的飞机多,先把老头安顿好,我现买票也来得及。” 他这次回国得重新签证,因为户籍在北京,所以得去北京的美国使馆。 “签完回家去看看你父母?” 陶郁没接话,他没告诉家里要回国,每次母子见面气氛都不太好,上次还因为受伤的事不欢而散。至于他爸,反正压根儿也不想见自己。 常征见他不回答,走到卧室门口劝道:“你难得回国,和他们一起吃顿饭也好。” 陶郁合上箱盖,把行李提到墙边,犹豫了一下说:“不了,他们也不一定在北京……” 上海方面负责接待的男老师三十多岁,叫陈立,八年前跟老头做过一段时间博士后,算起来是陶郁的师兄。那年发生911,全美恐慌,外国人比现在还难找工作。陈立当时接到国内几所大学的邀请,最后选择来上海。 晚餐时,陈立和老头聊起当年,双子楼倒塌后的第二天,老头带陈立和另外两个学生去了纽约,受邀研究楼塌和大火造成的污染对周围商户住户的影响。 “We went to an office half a mile away from the World Trade Center.”陈立对众人解说,“The dust was so thick and the room looked like it had been vacent for a hundred years.” (译:我们去了一个离世贸中心半个迈的办公室,房间里灰尘很厚,就好像有一百年没人用了。) 老头补充道:“The dust was accumulated in just one day. We did a short-term exposure analysis and found all kinds of components in the dust, glass fibers, concrete, anhydrite, metal, and even asbestos.” (译:那些灰尘就是在一天内累积起来的。我们做了一个短期污染物风险分析,在灰尘里发现各种成分,玻璃纤维、水泥(粉末)、脱水硫酸钙(美国建筑墙面的主要成分)、金属(粉末)、甚至还有石棉。) “Thought asbestos had been banned for decades in the US.” 陶郁说,“It is the most common cause of lung cancer. When were the twin towers built?” (译:我以为美国几十年前就禁止(在建筑材料中使用)石棉了。它是最常见的导致肺癌的原因。双子塔是什么时候建的?) “Asbestos was banned in the U.S. In 1979. The twin towers were built a couple years before so I’m not surprised.”一位专门做室内空气的教授解释完,转向陈立道,“No offence, but I believe asbestos is still wildly used in China. If we inspect this building, it will be very likely to find asbestos in ducts, insulators, and other building materials.” (译:美国1979年开始禁止使用石棉材料。双子塔的建成比那早几年,所以不奇怪。没有冒犯的意思,但是据我所知石棉材料在中国仍然广泛应用。如果我们检查这间屋子,很有可能会在管道、隔热层和其它建筑材料中发现石棉。) 老头说:“I’ve seen studies showing if you leave in an asbestos containing house but you don’t smoke, or the opposite way, the risk of getting lung cancer wouldn’t be a lot higher than normal. But if you smoke and live in an asbestos containing house at the same time, the moster would come to you.”(译:我看过一些研究,如果你抽烟但不住在含有石棉的房子里,或者相反,患癌症的风险并不比正常情况高很多。但如果你既抽烟又住在含有石棉的屋子里,那“怪兽”就会找到你了。) 陶郁笑道:“Your house is new. I bet you told Carol the story so she allows you to smoke at home.” (译:你家房子是新盖的(所以不会含有石棉)。我打赌你对你老婆讲了这个故事,所以她允许你在家里抽烟。) 老头哈哈一笑:“Boy,you know me. This‘s whyyou are my favorite student!”(译:你太了解我了。这就是为什么你是我最喜欢的学生!) 晚饭后把老头送回房间休息,陈立问陶郁要不要一起喝一杯。陶郁欣然同意,反正有时差睡不着,正好和新结识的师兄聊一聊,两人于是在附近找了间安静的酒吧。 “听美国教授们谈中国环保,有什么感受?”陈立起话头道。 “国内的环保法规还有很多空白。”陶郁说,“这也很正常,有那么多比石棉房子要紧的事。可是有些东西不能因为当时看不出影响就放任不管,等意识到后果再补救,恐怕要花更长的时间和代价才能挽回。” 陈立点点头问:“你在美国几年了?” “三年。” “一直在芝加哥?” “对。” “Windy City……”陈立回想道,“我在那个城市待了一年,只记得冬天太难熬,其它季节还不错。” 陶郁颇有同感:“一年里有半年是冬天,我是北方人都觉得太冷,你南方去的肯定更住不惯。” 陈立笑了笑,注意到他握着酒瓶的左手上戴着戒指:“结婚了?太太也在那边上学?” “订婚,他是西北医院的医生。” “那你毕业是要留在那边喽?”陈立问。 陶郁点头:“是这样计划,但是现在经济不景气,就业很困难。” “相比公司,还是学校的职位更保险一些。念书期间多发文章,参加学术会议争取做报告的机会。”陈立说,“中国留学生大多不爱出头,只顾闭门造车,这样不好,留学生是没有根基的外来者,想让别人认可你的研究,就要增加自己的曝光率。” 这是陶郁第二次听到人说“留学生没有根基”,但陈立的态度显然要比之前那位师兄积极,没有根基可以自己打造根基,不能光指望外界发现自己,要主动去争取关注。陶郁觉得陈立讲得有道理,但也有顾虑:“Andrew好像不太赞成学生投会议论文,觉得会议比期刊门槛低,会拉低论文水平。” “自己掌握好平衡。”陈立说,“衡量研究水平主要看期刊论文,但是参加会议能让你结识更多同行,让别人知道你在做什么。告诉你一个窍门,你可以在会议上提出论题和先期实验,然后把完整的数据分析和最终结论在期刊上发表。有人觉得这个做法功利,但工科本身就和纯理论不同,我们研究不是为了写进教科书,而是为了尽快转化为应用,最大可能的市场化,你说是不是?” 陶郁不由点了点头,陈立的观点给了他一些启发,扭转了他看待研究的视角。 “师兄你当初为什么选择回来?我听Andrew说,他其实想多留你做几年博士后,911那阵风头过去,你完全可以在那边找个副教授的职位。” “和你的性质差不多。”陈立说,“你是要留下,我是不得已要回来。” 陶郁了然,和对方碰了下酒杯说:“国内高校待遇也不差,也许比留那边发展更好。” 陈立笑了笑,不置可否,慢慢喝完杯里的酒,两人各自回去休息。 陶郁一直以为这次是纯学术交流,当陈立提到开幕仪式会有领导出席时,他以为只是学校领导。活动开始前,双方的教授在会议大厅里闲谈,陶郁正专心给老安德鲁做翻译,忽然一行人从外面进来,他随意瞥了一眼,当看到校长陪同的那个人时,他活像被雷劈在了原地,迎着对方同样惊异的目光。 陶郁嘴角抽了抽,微不可闻地喊了声:“爸?!” 第四十章 开幕式前由于时间紧,陶父只是简单和大厅里的人寒暄致意,老安德鲁作为美方教授的代表,由校长引荐了一番。陶父和老安德鲁握手的同时,意味深长地看了陶郁一眼,没有和他讲话。 看着父亲和导师一同进入会场,陶郁心里百味陈杂,父子俩已经三年没见面,刚才听人介绍他才知道,父亲还在能源部门任职,目前分管新能源发展规划。 开幕式上陶副局长做了简短发言,提到了能源结构优化,以及国家对即将在哥本哈根召开的气候变化大会的重视。温室气体减排也是这次环保学术交流的主要议题,陶郁总算能理解为什么他爸会来出席开幕活动。 仪式过后,教授们将举行圆桌会议,会上有专职的翻译,确定老安德鲁不需要陪同后,陶郁心情忐忑地等候在大厅门口,希望能和父亲再见上一面。 “陶郁,你在这等Andrew吗?”陈立正要赶往会议室,看到陶郁站在太阳地里,不由停下脚步,“这个会至少两个小时,你要不跟我一起进去,要不找个阴凉的地方,可以去我办公室,不要在这里晒着。” “师兄。”陶郁犹豫一下说,“我在等刚才发言那个陶副局长。” 陈立诧异地看了看他,不确定地问:“你们是……亲戚?” “……他是我爸。” 这个回答让陈立很意外,开幕式前陶局和老安德鲁见面的时候他也在旁边,完全没看出这对父子之间有任何互动,而且陶郁对他父亲的行踪似乎完全不知情。 “陶局开幕式一结束就走了,他这段时间在上海开一个能源规划会议,所以我们才有机会邀请到他。” “是吗……”陶郁心里失望,面上却不愿表现出来,转而对陈立说自己明天要回趟北京签证,拜托他这期间关照一下老安德鲁。 陈立点了点头,看着他略显失落地离开,感觉陶郁和陶局的父子关系十分怪异。 陶郁在校门口找到一家机票代理,订票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护照和国内的身份证都没带,只好回酒店去取。经过大堂时,前台的接待喊住他,问他是不是陶郁,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交给他一个信封,说是一位姓李的先生留下的。 “姓李?”陶郁奇怪自己刚回国两天,在上海并没有熟人,“对方说是干嘛的吗?” “说是您父亲的秘书。”前台姑娘认真地转达。 陶郁不知道这位“李秘书”,不过也不奇怪,能源部门这几年调整很大,人事变动也很正常。 “还有别的留言吗?” 前台摇了摇头。 陶郁回到房间将信拆开,认出是他爸的笔迹,只有两行字,第一行是个地址,下面写着晚七点半见。陶郁在网上查了一下,是位于浦东的一个酒店。 这算是父子关系的和解信号?陶郁不敢抱有太高期望,将字条认真叠好塞进钱包,从行李里翻出身份证去买机票。 晚上教授们会餐,陶郁没有参加。出发去往浦东前他犹豫要不要换一身随意的装束,想了想决定还是衬衫西裤,出酒店时透过璃门反光看到自己,暗想这哪是去见老爹,参加面试都够了。 他比预定的时间提前了半小时到达,在楼下大堂里坐了一刻钟才去按电梯,门打开和一位戴眼镜的男士打了个照面,陶郁觉得有些眼熟,对方主动伸出手同他打招呼。 “陶先生您好,上午我们在X大见过,我是您父亲的秘书,敝姓李。” 陶郁想起上午确实见过这个人,想来就是他把那封信送到自己住的地方。 “陶局在房间里,您上去吧,我去看看司机到了没有。 “我爸晚上还要出门?”陶郁问。 “九点的火车回北京。”李秘书说完道了一声“失陪”就离开了。 陶郁怔在原地,心里像被泼了一桶凉水,从这去火车站路上要打一小时的谱儿,也就是说他爸最多只给他半小时时间。苦笑了一下,他上楼找到那个房间,在外面深吸口气敲了敲门。片刻之后房门打开,父子二人一个门里一个门外,陶郁注视着面前的人,三年光阴仿佛缩地成寸被一步迈过,却没有阻挡父亲的衰老,这种感觉比见到母亲时更为强烈。 “爸……” 陶父侧身让儿子进来,在他身后关上门。陶郁看到父亲的行李箱已经收拾好立在墙边,看来随时可以出发。 “您怎么不坐飞机回北京?火车上得睡一夜吧?”陶郁打破沉默问道。 (注:京沪高铁11年才开通。) 陶父在沙发上坐下,语气平淡道:“心脏不好,大夫让尽量不坐飞机。” 陶郁想起刚去美国那年,刘京阳在网上说过他爸因为心肌梗住院的事,心里顿时感到内疚,都是被自己气的。 陶父看着儿子说:“我没想到你会来参加会议。” “是,我也没想到……我是说我没想到您也会来。”陶郁有些语无伦次。 “那个白头发的安德鲁是你的导师?” 陶郁点点头:“他要退休了,我是他最后一个学生,这几年的学费生活费都是从他的项目里出的。” 陶父看了儿子一会儿,说:“这几年你确实让我改变了一些对你的看法,最初我和你妈妈认为最多半年,你就会因为钱用光了回家,但是你凭自己能在那边念下来,这是我们没想到的。我听说你妈妈给你转的十万美金,你也一直没有动。” 陶郁听到父亲这番话,忽然觉得眼眶发酸,这些年的辛苦和受过的罪,仿佛都找到了出口。他意识到无论自己怎样回避,父亲始终是他内心里最信任的长辈,无可取代,只要对方的一句认可,那些努力就没有白费。 “你妈妈说你中过枪,伤到什么程度?” 陶郁担心父亲要看他的伤,那道伤疤没什么,但他怕背上的纹身刺激到对方,于是轻描淡写地说:“都过去一年半了,早就好了,没事。” 陶父没有坚持,把话题转回到学业上问:“你还有几年毕业?” “计划两年,但是要看到时就业状况,现在美国失业率很高,如果那时还没有起色,也许会延期毕业。” 陶父说:“我和你妈妈商量过这件事,我们希望你回国来,工作不用操心……” “爸……”陶郁轻声打断道,“我妈跟您说过,我打算留在那边吧。” “回来有什么不好?”陶父声音提高了些,“待在别人国家就一定比自己国家好吗?” “爸,这不是中国好还是外国好的问题。”他犹豫了一下,觉得像母亲那样一味回避不是办法,鼓起勇气说,“我在那边有一起生活的人,我不能离开。” 房间里的气氛僵下来,陶父没有妥协的意思,但是也没像三年前那样勃然大怒让他滚蛋。陶郁有些忐忑地看了父亲一眼,见他皱着眉头,拿起桌上的水杯拧开,没有喝又盖了回去。 许久之后陶父开口道:“我和你妈妈仍然不能接受,但是我们知道在这件事上,我们无法改变,你长大了,已经没有什么能拦住你。” “爸,我……”陶郁想说自己并不是翅膀硬了,就因此来逼着父母妥协。 陶父抬手止住他的话,继续道:“三年前你和家里闹翻时,也说过你离不开那个人,但是结果怎么样?我和你妈妈岁数都大了,只有你一个孩子,希望你能离我们近一些。我们能不能各退一步,你毕业后回国来,你想和谁生活,我们不再干涉。” 陶郁觉得很多话在心里堵着,却无法一吐为快。他听懂父亲的意思,你以前也爱得死去活来,最后也不过是说散就散,现在这个又能保证什么?家里不再强求你,以后想和谁过日子也是你自己的事,前提是在国内生活。 陶郁明白自己不能以独生子为借口来要挟父母,但父亲这番话,又何尝不是父母对自己的要挟。父子两人僵持着,陶郁没法答应,常征已经为他付出太多,自己不能一味要求对方退让。可对父亲,他也没法硬下心说不。 此时房间里的电话响起,是李秘书打来的,通知车已经到了。 挂了电话,陶父说:“你不用现在就回答,还有两年时间,自己考虑一下,这边也有你的家人。” 陶郁跟着父亲的车回到浦西,在酒店前下了车。他不想回房间,于是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掏出手机给常征拨了个电话,原本以为常医生在上班,电话会转到语音留言,不想对方很快接了起来。 “陶郁?” “你怎么知道是我?”听到对方的声音,他的心情放松了些。 “来电显示是一串奇怪的号码,我就知道是国际长途。”常征问,“会议怎么样?” “挺好,今天上午开幕式,下午老头给这边的研究生做了一个讲座,有很多学生提问,老头很高兴。” “你什么时候回北京?”常征问。 “明天一早的飞机。”陶郁听到话筒里声音嘈杂,不由问,“你在哪呢?怎么那么吵?” “在纽约,你等等,我换个屋子。” 陶郁听到话筒里的背景音渐渐减弱,直到彻底安静下来,对方才再次开口:“现在不吵了吧?我在Chloe的屋子里。” “你回父母家了?”陶郁惊讶道。 “今天早上回来的,晚上家里有个酒会,宴请那些对基金提供长期资助的人。本来说不用我参加,我爸又想让我学着跟这些人打交道,所以临时叫我回来。” “那你去忙吧。”陶郁说。 常征听出他情绪不高,问:“怎么了?你那边是不是有什么事?” “没有。”陶郁否认,原本想和对方说说今晚的事,然而听到常征的话他又改变主意,不想让对方知道父亲的要求。常征在那边有工作,有需要他接班的基金,怎么可能让对方放弃一切跟自己回中国来。 常征仍不放心,对他说:“无论有什么事,调节好情绪,遇到难题找负责人,不要自己憋在心里。跟活动无关的事暂时不要想它,回来讲给我,好吗?” 听着对方的嘱咐,陶郁有想哭的感觉,捂住话筒深吸了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 “我知道,什么事都没有,就是想给你打个电话。” 常征的声音柔和起来:“照顾好自己,别让我担心。I love you.” “Love you too.” 挂了电话,陶郁揉了揉脸,发现自己离昨天陈立带他去的那间酒吧不远了,他决定去喝一杯。 “Blue Moon,谢谢。” 要了瓶啤酒,他坐在吧台跟前,回想今晚和父亲的见面。正觉得心情难以开解时,身后忽然有人拍了拍他肩膀。 “没想到你还挺喜欢这酒吧,又是时差睡不着吗?” 陶郁回头一看:“师兄……” 第四十一章 陈立要了瓶陶郁喝的那种啤酒,尝了一口说:“味道不错。” “你在美国时候没喝过这个?”陶郁问。 “那时都买最便宜的Budweiser和Coors。芝加哥有个本地酒,叫什么来的?312?” “对,就是当地的区号。”陶郁看了看手里的酒瓶说,“精酿和商业啤酒的酿造方式不同,味道更醇。Blue Moon是个挺有争议的牌子,一般做精酿的都是小厂,但它的生产商是Molson Coors,世界上最大的啤酒商之一,精酿啤酒协会的一些人把它看作是大企业势力渗透的结果,认为它压榨了小企业的利益。但不得不说,它让更多人成为了精酿啤酒爱好者。” 陈立听完他的话,笑道:“了解得这么清楚,说明你是个啤酒爱好者还是个酒鬼?” “都不是,恰好听人讲过而已。”那个啤酒企业的一名高管是Chloe基金的私人长期捐助者,他小女儿也是一名威廉姆斯症患者,常征的父亲几年前为他女儿成功地做了心脏移植手术,至今生活正常,没有出现明显的排斥反应。关于啤酒的争议自然是常征给他讲的。 酒吧电视里正重播一个多月前的欧冠联决赛,曼联对巴塞罗那,在看到梅西头球攻门锁定胜局那一刻,陶郁不由喊了声“好”,顺手举起酒瓶跟陈立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你没看直播吗?”陈立问。 陶郁在兴头上一时口快说:“我们家那位只看棒球和橄榄球,决赛时候正好有场棒球赛,我就没看成。后来一直忙,也没顾上看重播。” 陈立有些惊讶:“女士爱看球赛的不多吧。” 陶郁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笑了笑没接话,让服务生又上了一瓶啤酒,继续把剩下的十几分钟比赛看完。 陈立看了看表问他:“你明天一早不是回北京吗?还不回去休息?” “不着急,喝完这瓶再走。”陶郁把之前的愁事暂时抛到脑后,随口问,“师兄你怎么也不回家?老婆不催你吗?” 陈立笑道:“没结婚哪来的老婆?回家也是一个人,在哪都一样。” 陶郁有点糊涂:“你昨天不是说为了什么人不得已回国的吗?不是你老婆?” “那时是,后来分手了。”陈立摆了摆手,“好几年前的事,不值一提。” 为了对方放弃在美国发展,陶郁想,这不像是不值一提的事吧,但师兄既然不愿说,他也就压下好奇心不再追问。 默然地喝了半瓶啤酒,陈立转了话题:“你后来见到你父亲了吗?” 陶郁点点头:“晚上去了他住的地方。” “恕我冒昧。”陈立问,“你跟你父亲是不是有什么矛盾?” 按陶郁的脾气,在平时他不会随便和人说家里事,但今晚也许是因为喝了酒,也许是陈立说话平和得体,让他有了倾诉的愿望,自嘲地一笑道:“不瞒你说,三年了,这是老头第一次愿意见我、跟我说话,他让我毕业以后回国。” “那你爱人怎么办?” 陶郁以为对方会问为什么他爸三年不肯见他,幸好没问,自己还没打算聊那么深,他叹口气说:“他是在美国出生长大的,那边有他的家人、有工作、有家里的一摊事要继承,我不可能要求他跟我回来。” “那你就只剩两个选择,要么两地分居,要么你留在那边。” 陶郁又要了瓶酒,等候的间隙忍不住抱怨道:“即使我回国来,如果不在北京上班,一样是半年一年才能回家一趟,很多在外地工作的人不都是这样吗?和我留在那边有什么区别?” “对父母来说心理感觉不一样。”陈立说,“留在国内即使不在一个城市,他们的心理距离近,只要想见,随时可以买张车票去看对方。你在国外就不同了,至少要提前约签证吧,而且你父亲是公职人员,因私出国恐怕手续还很麻烦。” 陶郁默默地喝酒,球赛带来的好心情跟抗抑郁药一样,都只管得了一时,他自语似的低声说:“两地分居我不能接受,连个共同的家都没有,随时可以散伙,那算什么?” 陈立转着手里的酒瓶,过了一会儿说:“天天在一起也可能看久了就腻了……” 陶郁侧头看他:“经验之谈?” 陈立没有回答,从陶郁手里抽出酒瓶放到一边,推他离开座位说:“走了,快回去睡觉,不然明天飞机赶不上,不要让我给你想办法。” “我有时差,早上三点就能醒……”陶郁嘴里这么说,行动上倒没反对,陈立把他送到酒店楼下,然后自行回家。 第二天清早,陶郁被常征的电话叫醒,看了看时间好悬要睡过了,一时想不起来闹铃是不是响过。两人聊了聊头天酒会的情况,常征又劝他回北京去见父母,陶郁不耐烦地挂了电话,起床洗漱。 临出发前电话又响了,是个陌生的本地号码,陶郁接听以后才晓得是陈立家的座机。连着两天一起喝酒让陶郁对陈立感觉亲近不少,说话也随便多了。 “您也太周到了,还提供叫醒业务。”他用肩膀夹着手机,最后检查了一遍签证材料。 “我是想问用不用送你去机场?”陈立在电话里说。 “哎呀大哥,我老感动了!不过不用了吧,我在楼下打个车就行。” 话筒里静了两秒,陈立说:“反正我已经起来了,去送你一趟吧,这么早出门万一没有出租车呢。” 陶郁没再坚持,和对方约好十分钟后在酒店楼下等,挂了电话。 跟老安德鲁打了招呼,他背着包下楼,看酒店门外停了一溜儿出租,心想陈师兄真是多虑了。一辆帕萨特开过来停在他面前,车窗降下来,陈立挥手让他上车。陶郁拉开副驾驶的门,见座位上有一个纸袋,拿起来要往后排放。 “是你的早饭。”陈立说。 陶郁隐约感到有些不安,拿着袋子坐进车里,心想对方是不是过于周到了。 陈立并没有看他,打左转灯并入行车道,随意地说:“是上海的一些特色小吃,你在美国恐怕吃不到。” 听了这话,陶郁又觉得是自己敏感了,人家热情地带几样本地小吃而已。打开袋子,他捏了一个生煎包出来,问陈立:“你吃了吗?” “还没。” 陶郁把包子递到对方跟前,陈立低头瞟了一眼,一手握着方向盘,另一只手接过去。 “今天得麻烦你关照一下老头。”陶郁边吃边说,“今天没有他的报告,应该不会有什么事,就是他岁数大了,又有时差,你提醒他中午回去睡个觉,不然下午在会场打呼噜就丢人了。” 陈立笑了笑说:“你还挺细心,难怪老头一定要求带你来。” “老小孩儿嘛。”陶郁说,“我爷爷姥爷都去世得早,没机会跟他们在一起,老头对我不错,我就把他当爷爷看。” 陈立看着右视镜并线,瞟了他一眼:“心肠不错。” 回北京签证一切顺利,办完护照邮寄手续,看看时间还早,陶郁去了刘京阳的“信息公司”。混到人家下班时间了,刘京阳四处约人晚上给他接风,结果陶郁想了想还是决定回家陪父母吃顿饭,气得刘老板把他踹出办公室让他自己打车回家。 路上陶郁给母亲打了电话,陶母已经听说儿子回来了,没有太惊讶,但听到他说晚上回家吃饭,还是掩不住语气里的欣喜——上一次一家三口吃团圆饭,已经记不清是多久以前了。 陶母赶回家做了儿子爱吃的菜,父亲也没有出去应酬,三个人围在餐桌前吃了一顿久违的家常饭。父母对他的学业表示了认可,从前陶郁上学上班都是按照家里的规划,让他觉得自己的一切都是被人施舍的。这么多年,他也终于在父母面前有了底气。 看到父亲的抬头纹,陶郁觉得他真的老了,对自己不再像以前那样说一不二,讲话时也有意避开有可能触碰雷区的话题。这样的变化让陶郁心酸,他越发觉得自己很难对父亲那个提议简单地拒绝,但另一边是常征,他同样没法说出要求对方的话。 原本计划当晚就回上海,看到父母为他忙碌,陶郁不忍心立刻告辞。他到凉台上给陈立打电话,告诉对方自己明天一早再飞回去。陈立让他放心,老头这边一切都没问题。 “你们在什么地方?”陶郁听到背景音有些嘈杂。 “刚在东方明珠吃完饭。” 陶郁惊讶道:“你们这活动到底有多少经费,居然还去东方明珠吃饭?!” 陈立笑道:“不是活动的经费,我请老头而已,他以前也是我老板,老小孩得哄着嘛。” “为什么偏赶着我回北京才请客?” 陶郁气闷。 “你回来请你。”陈立说,“老头要去看外滩,我先挂了,你一路顺利。” 收起手机,陶郁心想老爷子这趟中国行,有个小徒弟跟着,有大徒弟捧着,倒真是滋润。 第四十二章 为期两周的学术交流时间不算短,美方的教授们除了介绍自己的研究课题,还做了一系列讲座,包括美国环境法规的历史发展和结构体系、空气和水污染治理技术、环境风险分析、还有废物分类以及处理方法。陶郁不知道中方这些研究生们能接受多少,他自己全程听下来,对于一个健全的环保体系有了更深的理解。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了大半,最后几天的安排比较轻松,倒数第三天上午结束了最后一次讲座,下午中美双方举行了一场篮球友谊赛。中方参加比赛的都是三四十岁的少壮派教授,而美方由于陶郁的加盟,勉强将中老年队伍的平均年龄拉到五十岁以下。 别看陶郁年轻,跟队友比起来明显不扛撞,仗着身体灵活打前锋,投篮的时候被防守的人扑倒,半场都没打完就伤了脚踝,他一瘸一拐走到场边,撩起T恤下摆擦汗。 “陶师兄,你后背摔破了!”身后几个观战的学生对他喊。 “没有啊?”陶郁纳闷儿地伸手摸了摸后背,没感觉到疼。 “没破,是个纹身!”有个学生靠近看了看,陶郁的白色T恤被汗水打湿,黏在背上隐约透出淡红的颜色。 “什么样的纹身,让我们看看行不行?” “美国学生有纹身的多吗?” “这么大一个图案要纹多久……” 学生们七嘴八舌地发问,陶郁窘迫地拉了拉衣摆,尽量不让布料贴着后背。 陈立也下场了,见陶郁身边围着几个人,走过来问:“你们干什么呢?” “陈老师,我们想看陶师兄的纹身,他不好意思!”学生们笑嘻嘻道。 “纹身有什么好看的……”陈立一本正经地说着,趁陶郁不备忽然按住他,半透明的T恤贴在背上,一个展翼的天使图案映了出来。 “看到了吧?趁他没收门票,快跑。” 几个学生嘻嘻哈哈地走远,陶郁无奈地推了陈立一把:“有你这样的老师吗!” 陈立毫不在意地问:“是个天使吗?” “犹太教的守护天使。” “你信犹太教?” 陶郁弯腰拿起一瓶矿泉水说:“不信不能纹啊?” “那还不如纹个土地公公。” 陶郁一口水差点喷出来。 “你脚怎么样?”陈立转了话题问,“明天去扬州,你走得了吗?” 陶郁活动脚腕,有点疼但是不严重:“没大事,回去用凉水冲冲就行了。” 陈立拉住一个学生说了几句话,学生点点头跑了,没过一会儿回来交给陈老师一个东西,陈立顺手递给陶郁。 是一瓶云南白药,陶郁接过来拧开盖子说:“当老师不错,能支使学生跑腿,让我想起上小学时候班干部帮老师家搬冬储大白菜,被拉去干活的还美得屁颠屁颠的。” “你小时候是班干部?”陈立问。 “不是,所以没机会搬白菜,评不了先进啊。” “变着法儿损老师。” 陈立拿过喷雾剂在他脚踝上补了几下,把药瓶放到一边,两人并排坐在场外看比赛。此时两队的编制已经全乱套了,美国教授们分不清哪个中国学生是自己队的,乱传球,各种乌龙,打球的看球的都很欢乐。 陶郁看着场上傻笑,听到陈立问:“你背上是有伤吗?” 刚才对方一只手正按在伤疤上,陶郁知道混不过去,信口胡邹道:“……阑尾炎手术留下的。” “哪家医院割阑尾从背后开刀?” 陶郁笑了笑不解释,陈立也没再追问,隐约猜到了那个守护天使的含义。 倒数第二天交流会组织去扬州参观,包括一个环保产业园的生活垃圾发电项目和一个即将上马的环境空气质量智能监测系统。 美国的垃圾供能技术比较成熟,主要是因为美国垃圾处理基本采用填埋的方式,发酵产生的气体主要成分是甲烷和二氧化碳,通过地下的气体回收系统收集起来,输送到周边的工厂替代天然气提供能源。甲烷含量是垃圾供能效率的重要指标,天然气中甲烷含量在90%以上,但垃圾发酵产生的甲烷含量并不稳定,生活垃圾可以达到50-60%,工业垃圾则低得多。另外甲烷和二氧化碳都是温室气体,对于它们应该怎样规范和控制,美国教授们给出了一些参考意见。空气质量监测则是老安德鲁的强项,他给了一些监测点选取的建议,还有采集的数据应进行怎样的统计分析、怎样解读更具有代表性。 参观这两个项目用了大半天时间,下午组织游览了扬州的着名景点,晚上就在当地的宾馆住宿。这是美国教授们在中国的最后一晚,第二天一早回上海有个简短的闭幕仪式,下午就要乘飞机回美国。 晚饭后教授们步行去看夜景,老安德鲁岁数大了要早些休息,陶郁把他送回住处。之后他一个人懒得再出门,待在房间里给常征打电话,不出所料在响过三声后被转到语音信箱——此时芝加哥是上午,正是医生们早查房的时间。 给对方留完言,陶郁到浴室放了半缸热水,坐在浴缸边沿一边泡脚一边刷微博,忽然有个新的好友提醒,打开一看微博名叫“环保人陈立”,点头像进去看了看,大都是各种环保信息,有转发也有本人评论,偶尔穿插一些微博找孩子的公益消息,一看博主就是个中规中矩搞学术的。 “古板!”陶郁笑了笑,点了关注对方。 没过一会儿,他收到一条“环保人陈立”发来的私信:打牌吗?在方老师房间。 陶陶陶郁:方老师住哪间? 环保人陈立:你对面。 陶郁擦干脚,把手机和房卡揣进兜里,踩着拖鞋去了对面。进门才发现,这屋里已经聚了好几位在打升级,见他来了方老师让他等一等,下把再加他。陶郁对打牌没有瘾,就是快走了想跟大家聊聊天。他随便找了个位置坐下,发现对面是陈立。 方老师一边打牌,随口问道:“小陶以前去过国内的工厂参观吗?” “去参观过电厂。”陶郁说,“我本科学热动的,毕业以后工作了两年,也主要给电厂做项目。” “今天去的这两个地方,有什么感想?”另一个教授问。 陶郁实话实说道:“感觉技术是发达国家学来的,但是经过了本土化改良。几年前我上班时,施工设计都是照搬国外,图纸都是原装的,设备装上运行一段时间就会有这样那样的问题,排放浓度比例有差别都会影响运行。这几年国内环保行业变化很大,我母亲也是做工程的,她主管业务,对技术也比较了解,说现在环保厂家大都是自主生产设计,即使应用国外的技术也会做改良,更适合国内的情况。” 方教授说:“是的,本土化改良是很关键的一步。总有些人认为国外的技术好,就像美国搞垃圾填埋,有人就批评国内为什么要焚烧造成空气污染。美国地大人少,有的是地方可以搞填埋。在国内可能吗?像北京上海这些大城市寸土寸金,上亿的地皮建个垃圾场,那是埋垃圾还是埋金子啊!” 有人说:“像扬州这样搞垃圾发电就不错嘛,废物利用。” 陈立出掉最后一张牌,说:“垃圾发电目前只能小范围试点,这跟接收什么样的垃圾、无氧化速度都有关系。听项目负责人介绍他们只收餐饮业食物垃圾,这些降解速度很快,产生的甲烷含量比较稳定。把地下防护隔离做好,对土壤和地下水应该没有影响。唯一的问题是气味,发酵产生的臭味很难处理。” 陶郁说:“芝加哥一个污水厂新上了一种除臭技术,主要是针对硫铵化合物的,说白了就是大面积喷除臭剂,具体配方是专利,我不清楚。那个厂在厂区外围每隔一段距离装一个喷雾器,向厂区里喷那种液体,在污染物扩散出去之前让它们完全反应消耗掉。我感觉效果还是挺明显的,但是费水,液体和水以3比97的比例混合,在南方不缺水的地方还行,在北京搞成本太高。” 陈立问:“那个技术叫什么名字?” 陶郁说:“我查一下发给你。” 方教授问:“陈老师想搞这个?” “先了解一下。”陈立说,“上午和垃圾发电那个负责人聊,他也在发愁臭味的问题,产业园现在离居民区还比较远,以后城市发展就不好说了。” “小陶以后毕业要不要回国来?”方教授说,“学校欢迎有国外学历的人才回来任教,能带来新的思想和技术,你看你师兄做的就不错,他现在是系里项目最多的。” 陶郁最近一直纠结毕业回国不回国的问题,眼下最怕别人谈这个,于是借着陈立转移话题道:“我师兄这样的是人才,搞研究拉项目都有一手,当初我老板不想放他走呢。” 他笑着看向陈立,正好和对方视线相触,那目光里的专注似乎带有某种含义,让他不由自主地顿了半拍,而对方已经转过头去看别人手里的牌了。 众人玩到十点多,一些岁数大的教授熬不住要休息了,牌局于是散伙,各人回各人的房间。 陶郁回房间上了会儿网,起身站到窗边看着外面的街道,忽然有种没来由的不舍。这里是他的国家,却已经不是他的家了。 身后传来“笃笃”的敲门声,他走过去拉开门,陈立站在外面,一手握着一瓶啤酒。 “喝吗?” “只有两瓶?” “两瓶就够了。” 第四十三章 喝了一口陈立带来的本地啤酒,陶郁把酒瓶放在桌上,晃动鼠标让笔记本从休眠中恢复过来,打开桌面上一个文档说:“我帮你查了那个除臭技术的厂家,他们网站上有MSDS,但是专利成分保密。我在联邦环保署的数据库里找到一份技术说明,有些化学式可能对你有用处。”(MSDS:Material Safety Data Sheet 材料安全性数据表) 看到文档首页的“Confidential”标示,陈立笑道:“商业机密信息这么轻易被下载到,环保署的保密工作不到位啊。” 陶郁见怪不怪道:“厂家在提供信息的时候肯定要求不公开,但那些管档案的马马虎虎。我有个朋友做信息交易的,专门雇了个人在联邦和各州的数据库里找这样的‘漏网之鱼’,然后转手卖给国内的厂家。” 陈立一挑眉,对这样的生财之道闻所未闻。他从陶郁手里接过鼠标往下翻,说明里涉及专利成分的地方都用字符替代了,对公众能起到一定保密作用,然而专业人士只要看其它化合物如何参与反应,就能大致推测出专利成分的主要结构。 “原理很简单。”陈立一边看一边说,“分离出氢键,将产生气味的负二价硫氧化。关键在于反应速度,要在很短的接触时间里完成这一系列步骤,单一化学物很难做到,需要酶辅助。” “你能搞出他们的专利成分吗?”陶郁问。 陈立直起身靠在窗边说:“从反应式看,他们的硫最终产物没有达到无害化,而是形成了酸根离子,虽然没有气味,但在空气中扩散可能加重酸雨的影响。我有些初步的想法需要实验验证,明年申请基金可以把这个报上去,正好方老师有个博士三月要开题。” 陶郁听老安德鲁说过陈立的化工背景很强,是半路转行搞环境的。环境这门学科本身没有高深的理论,是建立在生物化学物理基础之上的交叉学科,搞处理技术能做出成果的,大都是生化底子好的。 陶郁把文章发到对方邮箱,合上笔记本问:“有课题怎么不留给自己的学生做?” 陈立解释说:“方老师和我是一个导师组的,我现在只是硕导,自己没有博士。这个做硕士论文有点勉强,恐怕毕业前完成不了,现在硕士的学制缩短了。” “国内评博导要求很高吗?”陶郁问,“按你发表的论文、带过的学生,还不够格带博士?” “系里人多,每年名额有限,优先照顾‘杰青’和‘千人计划’回来的。” “你回来的时候还没有‘千人计划’呢。”陶郁替他不平,“而且你那年911回来得仓促,哪有机会申请‘杰青’基金?每年都得让别人,什么时候才能轮上你!” 陈立无奈地笑了笑:“再等几年我也不算太老……” “师兄,说句你可能不爱听的。”陶郁拿起酒瓶站到窗口,“你现在单身一个人,也没什么牵挂了,有没有想过再出去?搞人事看样子你也不在行,做学问的话那边的氛围可能更适合你。” 陈立手指摩着酒瓶的商标,说:“就是因为在哪都是一个人,所以懒得换地方,当上博导当上正教授发表再多的文章,都是给别人看的,回到家自己对着墙喝酒庆祝,就觉得争这些都没什么意思。” 这段时间两人喝过几次酒,却很少谈各自的生活,听对方话里透着消极的意思,陶郁犹豫着问:“师兄,你才三十七,就没想过再找一个?” 陈立看着窗外,夜里湖边烟起雾笼,街灯氤氲,空气里带着南方特有的柔软气息。 “……想过。” “没有合适的?” 陈立慢慢喝完剩下的酒,随手将酒瓶放到窗台上,侧头看了看陶郁。两人目光相遇,陶郁从对方眼里觉察到某种呼之欲出的情绪,怔了几秒钟,他尴尬地低头拿起酒瓶,手上的戒指与玻璃相碰发出一声轻响。 “运气不好,没遇上……”陈立收回目光,说了句“早点休息”,转身离开了房间。 陶郁看向对方刚才站的地方,窗台上的空酒瓶被带走了,就像某些不曾出口的话,没留下一点痕迹。 第二天回到上海,简短的闭幕式和午餐后,美方一行人就要启程去机场。陈立同老安德鲁道别,老头拉着他嘀咕了一阵,陈立点点头说:“I‘ll think about it.” (译:我会考虑。) 随后他转向陶郁,两人若无其事地握手道别。一句“保持联系”在嘴里转了一圈,陶郁最终没有说出口,只是简单地道了句“再见”。 陈立笑了笑,拍拍他肩膀。 回程的飞机上,老安德鲁用里程卡升级去了商务舱,陶郁独自留在经济舱一个靠窗的位置。起飞没多久天就黑了,他喝了两杯酒想在路上睡觉,可除了让自己头疼欲裂外,没起到任何作用。 陈立的目光像根软刺扎在心里,他欣赏对方的为人,他们有相似的留学经历,有很多专业话题可聊,陈立的学识和看问题的方式常能给他一些启发,因为这些,他乐于和对方相交,也自以为这种交往被定义在同行和师兄弟的界限内。然而经过昨晚他忽然对自己起了疑心,在过去两周里真的对陈立的关照一无所觉吗,还是不知不觉自己也跨过了某道界线,让对方有了误解? 飞机在三万八千英尺的高空平稳飞行,他心里却像遭遇了气流,忐忑不安,十几个小时的航程,最终一个觉也没睡成。 下了飞机,老安德鲁从公民通道先行一步,陶郁在外国人入境处排了将近一小时,才取行李到达接机大厅。此时是芝加哥的傍晚,常征说过下午有手术,未必能来接他。打对方手机,果然又是无人接听,他无奈地拉着行李往地铁站走。 路过那个三年前吞了他钢镚又打不出去的投币电话,“故地重游”发现板子上似乎多了些涂鸦,他从包里掏出笔,在上面添了一行字—— “Line to nowhere……” 有人从身后圈住他,轻声念了出来。 陶郁猛地地扭头看向来人,惊讶道:“你不是来不了吗?!” “病人情况不稳定,手术临时取消了。刚才你打电话时我正在付钱,没有注意到。”常征笑着递给他一个麦当劳汉堡,顺手提过行李,推着他往停车场走。 “你听说过那个’line to nowhere‘的电话亭故事吗?” 陶郁啃着汉堡摇头:“没,恐怖故事?” “是个真事。”常征说,“加州西南的Majave沙漠在六十年代曾经发展过采矿业,为了方便工人们和外界联系就装了一个电话亭。后来采矿没落了,那里成了真正的荒漠,只有沙土,那个电话亭却一直留在那几十年serving no body。直到99年有个加州的旅行者在地图上发现沙漠中间有个黑点,标注写着Telephone。 他花了很长时间找到那个电话亭,居然还能够打通。回家后他把这件事发表在一个小杂志上,并且公布了电话号码。” “我打赌你拨过那个电话。”陶郁说,“你就特关心那些没有人的地方,无人岛啊、无人沙漠、无人电话亭……” 常征笑道:“我是打过,而且还接通了。” “什么人专门跑沙漠里去等你电话?” “是个家在洛杉矶的自由职业者,他看了那篇报道于是去找那个电话亭,还带了足够的食物和水在那住了一个星期,接听从各地打去的电话。” “这人是有多闲啊!”陶郁评论道。 “你不觉得他是因为太寂寞,所以想到去接听陌生人的电话吗?” “太寂寞,所以跑到一个更寂寞的地方,就为了接听不知道会不会有人打去的电话?这不是闲得蛋疼是什么?”陶郁说完忽然心里一动,“等等,你说那是99年?那时你不是……” “我在上大学。”常征说,“Ex刚把自己喂了熊,我有时会出现幻觉,看到他在房间里吸完大麻做祷告。” “……所以你也是因为寂寞才打那个沙漠里的电话?” 常征不置可否:“那段时间对身边的人总有很多顾忌,更愿意和陌生人交谈。” 陶郁不知怎么又想到了陈立,对方是不是也因为一个人太寂寞,所以对他这个陌生人给予了更多的关注,一点好感和亲近也被放大了数倍。 他晃了晃头,想把脑子里所有胡思乱想都赶走,暗暗告诫自己无论对方想过什么,无论自己在某个时刻是否也曾被吸引,都不重要,以后不会再见面了。 看着手里的汉堡,他忽然失去胃口,递给常征道:“你饿不饿?” 常医生闻着汉堡味儿痛苦地扭过头:“我已经吃了两个星期快餐了,求你回家做顿饭吧!” 八月底秋季开学,陶郁又开始忙起来,在上海的两个星期已经渐渐被抛在脑后。这个学期他多选了一门课,污水厂的项目快结束了,他打着小算盘想多修点学分,万一项目完结没有资助了,就得自己付学费了。 每周三下午是系里雷打不动的讲座时间,有时是本系的教授,有时是请近期发表过有影响文章的业内人士。这天下午陶郁从污水厂赶回学校,到报告厅的时候已经迟到了十分钟,想从后门溜进去,结果看到系主任在后门外面打电话,他只好硬着头皮去了前门。 把门推开窄窄一个空档,陶郁闪身进去贴着墙根往后走,在中间靠后的位置找到给自己占座的骆丰,他尽量不引人注意地蹭过去,落座后长吁口气看向前面作报告的人,结果这口气还没出完又被倒抽了回去。 “陈……”他急忙收住差点脱口而出的名字。 对方正好也看过来,报告没有停顿,眼里却染上了些笑意。 第四十四章 陈立的报告讲的是硫胺化合物在生物固体中的降解模型和外界环境因素对降解率的影响,这篇文章几个月前发表在美国一个影响因子很高的期刊上。在上海参加交流会时陶郁就听过他的报告,那时因为听众都是教授,所以内容偏重模型的实际应用,现在给学生讲,则重点在基本理论和模型的建立过程。 陈立很会掌握演讲的节奏,尽量避免自己唱独角戏,他问学生对试验设计的想法,让他们猜测实验结果,通过数据分析来证明猜测是否正确,然后给出理论依据,四十五分钟的报告呈现的并不只是一个结论,而是一个完整的研究过程。平心而论陶郁觉得科研报告能做到陈立这效果很不错了,连骆丰这种逢讲座必睡的人都坚持到最后。 “Thank you for coming……”幻灯片翻到最后一页,讲台上的人致谢道,“especially those of you who did not check your phone once.” (译:谢谢来听我的报告……尤其是那些中途一次都没看过手机的人。) 观众席上响起窃笑声,有人讪讪地收起手机。陶郁随着其他人鼓掌,接下来是自由提问时间,他蹭到前排老安德鲁旁边,小声问:“Professor,you didn’t tell me Lee was the speaker of this week! When did you invite him?” (译:教授,你没告诉我陈立是这周的受邀演讲者,你什么时候邀请他的?) 老头两手一摊道:“I didn‘t. He is Professor Gruca’s guest. I passed the message to him when we were in Shanghai. He said he would think about but didn‘t sayyes right away. I’m glad eventually he decided to come. This is a good presentation, isn‘t it?”(译:我没有,他是Gruca教授的客人。在上海时我只是把消息带到,他说会考虑但是没有立即答应。我很高兴最终他还是决定来了,这是个很不错的演讲,不是吗?) Professor Gruca是系里那位少壮派教授,也是老安德鲁退休后最有可能继任环境专业Director的人选。陈立虽然当年跟老头做博后搞环境统计和风险分析,但回国任教后个人的研究方向越来越偏向他本来的化工专业,和同样是搞污染处理技术的Gruca不谋而合。 “It is.”陶郁看了看讲台上正回答学生提问的陈立说,“……and it was a big surprise of seeing him again……”(译:是个好讲座……另外再见到他让我很惊讶……) “I’m afraid your surprise may last longer.”老安德鲁说,“Gruca invited him not just for a seminar, but also for a two-year program that is funded by Cook County to develop a Class B biosolids disposal approach.” (译:我恐怕你的惊讶还会持续更长的时间。Gruca邀请他来不止是为了一次讲座,而是让他参与一个由Cook县政府资助的两年项目,开发B类生物固体的处理技术。) “You kidding?!” (译:你开玩笑吧?) “Why would I?”老头反问道,“Don‘t you know he has a patent of biosolids treatment tower technology?Lee is a smart guy and very good at moving idea to patent.”(译:为啥我要拿这个开玩笑?你不知道他有一项生物固体处理塔技术的专利吗?他是个很聪明的人,并且擅长把研究转化为专利技术。) “……so he will be working here as a visiting researcher in the next two years?”陶郁难以置信地再次瞟了台上一眼。 (译:所以这两年他要在这做访问学者?) “You know very soon I’m going to retire.” 老头解释说,“The department has been looking for a new professor for a while. Lee is a good candidate. He can teach my classes and he is a mature researcher. The two-year program will be a transitioning stage to fully prepare him from a visitor to a full-time professor.” (译:你知道我快退休了,系里在找一个新教授。陈立是个不错的候选人,他可以教我的课,本人也是个成熟的研究者。那个两年的项目将是一个身份转换阶段,让他从一个访问者成为这里的全职教授。) “As a tenure?” (译:作为终身教授?) “Well, a full-time doesn‘t necessarily mean tenure, but I think our department will eventually hire him as a tenure.” (译:全职并不一定意味着终身,但我想系里最终会聘他为终身教授。) 陶郁心情十分复杂,一方面他为系里认可师兄的成就感到高兴,也希望和陈立有更多工作接触的机会,在上海时对方给了他一些不错的建议,如果能经常交流那会对自己有更多帮助。而另一方面他又感到不安,在窥到对方可能的心意之后,他不知道该拿什么态度去面对,不相见还好,以后低头不见抬头见,他担心自己的生活因此受到影响。 “Last question……” Gruca教授作为邀请陈立的人主持报告会,最后一个问题照例留给了现场的教授。 “Professor Chen,you know here we have very strict requirements on biosolids applications. No offense, but what I learned is that China is about 30 years behind the US in rulemaking and enforcement. Chinese farmers still use human-faces-based fertilizer, which has raised lead and heavy metals contamination problems. How can you prove the technique that fits in China would also fit here ” (译:陈教授,你知道这里对生物固体应用有很严格的法规。没有冒犯的意思,但据我所知中国在(这方面)法规制定和执行上落后美国三十年,中国的农民现在还用人类排泄物做肥料,引起了铅和重金属污染问题。你怎么能证明这个适用于中国的技术同样适合这里?) 会场里安静了两秒,谁都能听出这问题里透出的尖锐和对发展中国家不屑。陈立所做的报告跟排泄物什么的并没有直接关系,生物固体指的是污水处理后的固体污泥,在美国这种污泥分为A、B两类,A类是指处理后不含病原体且重金属达标可用作农田肥料的,B类则是不达标的,也是Gruca邀请陈立合作研究的对象。中国的确存在不分青红皂白使用污泥做肥料的情况,然而这跟陈立的报告没有关系,他的模型是用于污泥处理过程中优化硫铵比例以达到营养成分的最大利用。 陶郁转头看向提问的人,是系里民用工程专业的一个教授,平时打交道并不多。在国外有时的确会遇到这样的情况,其实大部分美国人没有排外的心理,毕竟这是一个移民国家,前述几代大家都是外来的,但有些人总爱把自己高看一等,即便别人并没看出他有什么高级的地方。 “What a Canadian Jerk!”老安德鲁不满地小声嘀咕了一句,作为环境专业的头头,他正要起来发挥一下和事佬的作用,台上的陈立笑了笑开口道: “Back to 30 years ago when I was in elementary school, I was taught that China was 100 years behind America. Later on I heard 50 years behind, 30 years behind……when I first came to the United States I had an interesting finding,China is actually 12 hours ahead of US.” (译:30年前我上小学的时候,我听说中国比美国落后一百年,后来我听过五十年、三十年……但当我第一次来美国时有个有趣的发现,原来中国比美国提前十二小时。 注:时差。) 会场里响起笑声,陈立继续说:“Chinese farmers have been utilizing human-feces-based fertilizer for thousands of years. That’s one big reason that China still has fertile land after planting so manyyears. Heavy metal contamination is not attributed to using feces fertilizer, but the inappropriate disposal of industrial waste, including the waste from developed countries. Decontamination of heavy metals in soils and biosolids is our next step to deal with.” (译:中国农民已经用排泄物类肥料用了几千年,这也是中国的土地在耕种了几千年后依然肥沃的一个重要原因。重金属污染并不能归咎于使用这样的肥料,而是因为不正确的工业废料处理,包括从发达国家输出的废料。解决土壤和生物固体中的重金属污染是我们下一步要解决的。) 不留任何补充提问的机会,Gruca教授起身代表系里感谢陈立的报告,同时公布陈教授将与自己合作研究B类生物固体的处理技术。 老安德鲁一边鼓掌一边扭头对陶郁说:“I told you he is a smart guy, even smarter than I thought!” (译:我说过他是个聪明人,比我想象中更聪明。) 陶郁认同老头的说法,那个教授的问题陈立既不能肯定也无法否认,他用另一种方式传递出中美差距在几十年间迅速缩短的事实,同时也表达了对中国式肥料和重金属污染的立场。换个位置,陶郁不知道自己是否也能在不使双方难堪的情况下,回答这个令人尴尬的问题。 报告结束后Gruca把陈立介绍给系主任,老安德鲁和另一个环境教授也加入交谈。见对方一时半会儿抽不出身,陶郁在微博上给他发了条私信,没有留言,只是一个竖大拇指的标志,随后和其他学生一起离开了会场。 半小时后陈立回信:晚点联系你。 晚上下课后,陶郁刷了一下微博,没有收到任何消息,他把手机揣回兜里暗自嘲笑自己,这是在期待什么? 回家路上接到常征的电话,说下班时候湖滨路上发生车祸,医院接到好几个伤员,刚处理完,现在正准备回家。这边刚挂,又有一个电话打进来,来电显示是唐海南。陶郁纳闷儿地按了通话,自从唐老师家半年前添了个小公主,就忙着在微博上晒孩子,很久没顾上搭理自己了。 “陶郁,有没有空来BOG?” 陶郁不由笑道:“唐老师,您这月子坐了半年,可算出山了?” 唐海南半天没酝酿出有力的还击,撂下一句“快点滚过来”就挂了电话。 陶郁笑着收起手机,返身折回学校。BOG是学生活动中心,有保龄台球等娱乐设施,还带一个小酒吧,进门先查身份证,满二十一岁的发一个绿色手环,表示够岁数可以买酒。 一进酒吧陶郁就看到靠里一张桌边的唐老师,坐在他对面背对自己的,正是陈立。陶郁一点也不惊讶这两个人认识,他们同年,唐海南已经在这学校教了快十年书,想来陈立做博后的时候他们就相识了。 他在吧台要了瓶啤酒,站在门口打了个电话,朝那两人走过去。 第四十五章 “唐老师,发福了,跟着闺女一起成长啊!” 隔着桌子陶郁冲唐海南打了招呼,在陈立背后拍了拍,语气轻松道:“师兄,又见面了!” 陈立抬头对他笑道:“我没想到你以前住过唐老师家,听说还是被他从街上捡到的?” “刚来美国时候惨啊!”陶郁拉了一把椅子坐到唐海南旁边说,“要不是唐老师收留我就得睡马路了,我还给他当了小半年长工呢。唐老师您说实话,我做饭是不是比嫂子好吃?” “你做的饭全是一个味,就是中国城味。”唐海南闹心地把他的脸推到一边,拿起酒瓶和陈立碰了一下说,“刚买房的时候,你们几个朋友还给我庆祝过乔迁之喜,一晃八年了,当初商量好都留在芝加哥,结果你们一个一个全走了。” “形势不由人啊,总不能黑在这。”陈立喝口酒道。 唐海南说:“你和晏钊是最先走的,后来小吴他们几个有的回国有的去了加拿大。其实我一直想不通你怎么也说走就走了,你是J1签证,博士后做得好好的怎么就回去了?” 陶郁看向陈立,对方并没有解释,只是无奈地笑了笑说:“谁知道再留几年能怎样,国内有大学给offer不想错过嘛。” “现在决定回来了?” “眼下还不行。”陈立说,“国内有两个硕士明年毕业,这学期还有一门本科和一门研究生的课,总不能开学半个月就把学生丢下。” 陶郁有些意外,插话道:“你没办停职?我以为你这次来就不走了,Gruca今晚上课还说后半学期的微生物由Professor Chen讲。” 陈立转了转酒瓶说:“还在跟学校协调,准备借用其他老师的课时,争取期中就能结课,然后把我的课时再补给别人。目前计划十一月中过来,那两个硕士好说,每个月我回去一趟,平时远程联系,总要把他们带到毕业才能踏实。” 陶郁说:“你们不是有导师组吗,两个硕士让其他老师代培呗。” 陈立摇头:“我要是病休不能上班,让别人代培就算了,现在为了自己前程把学生丢下,那不是跟爹妈再婚不管孩子一样性质?” 陶郁没再接话,三人沉默着喝了会儿酒,唐海南忽然转了话题问:“晏钊这几年去哪了?好久没有他的消息了?” 陶郁第二次听到这个名字,抬头看了陈立一眼,对方面无表情地盯着手里的酒瓶说:“不知道……” “你们不是都在上海吗?前几年还看过你们一起聚的照片,后来就不联系了?”唐海南问。 “他后来去了香港,现在在哪我就不清楚了。”陈立起身,拿着空酒瓶去了吧台。 陶郁隐约觉得他们提到的那个人跟陈立回国有关,刚想跟唐海南打听,忽然肩膀上一沉,头顶有个熟悉的声音说:“唐老师,好久没见了,您气色不错啊。” 唐海南举了举酒瓶朝来人打招呼:“常医生下班了?” 陶郁扭头道:“你一个西医讲什么气色,直接说他表皮油脂分泌过剩就行了。” 唐海南气得想拿酒瓶拍他,还没发作,陈立从吧台提了半打啤酒回来,看到常征不由停下脚步。 陶郁起身介绍道:“师兄,这是常征,就是我们家那位医生。”他小心地看了看对方的脸色。 陈立并没有表现出惊讶,把手里的酒放到桌上,和常征握手道:“常医生你好,听陶郁说起过你喜欢看橄榄球赛,我们可以交流交流。” “好啊,今年NFL刚开赛,您有没有支持的球队……”常征顺手拉过一把椅子,放到陈立和陶郁的中间。 见这两人自来熟地聊起各自支持的橄榄球队近年的成绩,陶郁松了口气,陈立待自己是比普通朋友亲近,但或许并不是想象中的那种感情,离开上海前对方那个别有深意的眼神,也许是会错意了。他的思路又回到那个叫晏钊的人,直觉上猜测那就是让陈立放弃在美国发展而回国的人,有心跟唐海南打听,但唐老师转眼也加入了橄榄球的话题。陶郁一直不能理解那种野蛮比赛有什么好看的,尤其不能理解明明是用手扔球,美国人偏要叫football,而真正的足球在这却没市场。一边在心里腹诽,无聊地喝了半瓶酒,不得已他也加入了另外三人的话题。 BOG十一点半打烊,陈立打车去酒店,唐老师回家看孩子,陶郁和常征在微凉的晚风中往家溜达。 “我师兄这人怎么样?”陶郁挑起话头。 “你指哪方面?” “没有特指,就是整体给你的感觉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算健谈,但是思路清晰,有自己的想法。”常征反问道,“你觉得他是什么样的人?” 陶郁想了想说:“跟你说的差不多吧。” 常征笑道:“在上海你们有两周的交流机会,我才认识他一个多小时,你对他的看法跟我差不多?” “你什么意思?”陶郁扭头问道。 “这么说吧,陶郁,你从来不会无缘无故把我介绍给你的朋友。”常征握着他的手往前走,平静地陈述道,“咱们在一起三年,我只和你的有限的朋友见过面,这些人里有你从小到大的好朋友,有几个你现在的同学,有以前打工地方的老板,他们有个共同点就是,你和他们认识了比较长一段时间,你信任这些人所以才让他们了解你更多。你和陈立的接触只有在上海的两个星期,回来以后也没有经常提起这个人,今天却特意介绍我们认识,我想这两个星期既然让你对他有这样的信任感,那么他给你的感觉一定不只是我说的那些表层的观察。” 听完这番话,陶郁问:“你是不满意我没有把你介绍给更多人认识吗?” “有的人不在乎他人的看法,有的人习惯自我保护,这没有好与不好、正确与不正确的区分,只是每个人的性格不同而已。我只是就事论事,以我对你的了解,你虽然能够和陌生人很快建立交流,但是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对身边的人产生信任感,陈立打破了这个惯例,所以我也有些好奇你对他的看法。” 陶郁轻叹了口气:“跟陈立比起来,我觉得你才是思路清晰,什么都能分析个条条框框,你有没有考虑再去辅修个心理学?” “你之前情绪感冒的时候,我看了很多心理学的书,拿学位就不必了,我对别人的心理不感兴趣。”常征对他话里带刺不以为然。 陶郁犹豫了一会儿,开口说:“在上海的时候我们一起喝过几次酒——别误会,只是纯喝酒聊天,喝完酒他回他家,我回宾馆,没有不该做的事……” 见对方不说话只是看着自己,陶郁怀疑自己越描越黑,干脆放弃解释。 “我们不怎么聊各自的生活,话题基本都跟专业有关,还有国内高校待遇之类的,他给我提了很多建议,关于发表论文的、论题选择、实验方法,我说毕业想留在美国,他讲了一些申请绿卡的途径和要做的准备,总之是些很有用的建议,大概是因为这样聊过几次所以我对他很信任吧。” “就这样?”常征问。 陶郁一挑眉:“你觉得不够火爆?你想听什么?噢,我还帮他查过一些污染处理技术的资料。” “听起来像两个Paper Nerds的交往。” 陶郁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被人冠以“书呆子”的称号,整个人都不好了,脑海里浮现出自己带着黑框眼镜穿着格子衬衫和毛背心的形象。 “我怎么书呆子了?!这就是两个成年人的正常交往!” 常征笑了笑,不置可否。 回到家,他从冰箱里翻出两瓶啤酒,递给陶郁一瓶,拉着对方坐到阳台上。 “还喝?”陶郁看看手里的酒,“你明天不怕起不来吗?” 不远处的芝加哥棒球队White Sox主场还亮着灯,常征说:“在外面坐一会儿,到他们比完就回去。” “都快十二点了还没比完,今晚这是盛况啊!”陶郁喝着酒慨叹。 “你猜会不会赢?”常征问。 “最好赢,赢了可以看烟火。” 话刚说完,球场方向传来欢呼声,不一会儿场边明晃晃的灯光暗了下去。 “运气不错!”陶郁用肩膀顶了常征一下。 第一朵烟花在夜空中绽开的时候,常征忽然没头没尾地说:“今晚见到陈立让我有些担心。” “担心什么?”陶郁转回头问。 “……怕他把你拐走。” 陶郁呆了两秒,吼道:“你有病啊!都跟你说了我和他是正常交往!” “我没有怀疑你和他有什么……”常征停顿了一下,低声说,“就是感觉他是会让你动心的那类人,稳重、成熟、能像父亲和兄长那样给你关照和指引。” 陶郁被气笑了:“你这是变着法儿在夸自己吗?” “我没有开玩笑。”常征认真地说,“在某种程度上我也让你有依赖的感觉,所以你会选择我,不是吗?但是我无法给你学业上的帮助,你和他会有更多的共同话题。” “照你这么说,那我不如去爱老安德鲁!” 常征喝了口酒,看着缤纷的夜空说:“跟陈立聊天时有种让我不舒服的感觉,也许是他无意中看你的眼神,也许是他提到你的方式,我希望是我反应过度了,但如果他真的对你有什么想法,我不知道会不会对我们的生活有影响。” 陶郁发现自己竟然没有底气说“你想多了,洗洗睡吧。” 打电话让常征去BOG的时候,心里的确存了摊牌的念头,以后和陈立低头不见抬头见,自己不能再揣着模棱两可的态度装糊涂。常征所说的自己容易对“能够给予父兄式关照和指引”的人动心,也并不是没有依据,从前的魏玮、现在的常征、还有陈立,都是在某些方面“引导”自己的人,对这样的人他总是缺乏抵抗力。 “陈立是个不错的对象。”半空中的烟花绚烂至极过后,只剩下深蓝天幕中的缕缕灰烟,渐渐飘散,陶郁看着身边的人说,“但是我有你了,说过跟你一起过,就算没有一纸婚书的约束,说过的话还是算数的。” 常征看着他的眼睛,靠过来低声说:“Couldn‘t love you more……” 尾音消失在相触的唇角…… 第四十六章 在BOG喝完酒的第二天陈立回了上海,陶郁没去送行,只在微博上留言“一路平安”,陈立则在登机前回了一句“冬天见”。 这一年冬天还没到,结束海外任务的常徊回国了。新兵训练结束后他被送到加州的海军基地参加航空控制专业培训,随后便在约翰。斯坦尼斯号航母上服役,参军两年他已经出了两次外海任务,去年斯坦尼斯号被派往波斯湾参与针对阿富汗和伊朗的战略部署,今年初又被调往韩国釜山,最近才回到位于圣迭戈的母港。这次他请了三周带薪假,打算在芝加哥待到感恩节再回纽约。 常徊刚刚晋升为E-4级别的专业技术兵,佩戴着新的肩章得意非凡,说起自己服役的航母滔滔不绝。“……Stennis配两座核反应堆,有无限续航能力,甲板可以供战机同时起飞和降落,你知道这对塔台控制是多大的挑战吗,在波斯湾的时候经常连着十几个小时不吃不喝不能上厕所,压力大得都想跳海!” 陶郁一边煮面一边听对方喋喋不休,刚见面时原本觉得这小子成熟不少,不开口的时候甚至带了点冷峻的军人气质,然而一说起话来眉眼活跃,依然是个大男孩的模样。常徊还不到二十三岁,如果当初念完大学,现在大概在华尔街做一份钱途不错的金融工作。然而两年前他的人生转了向,一个只有高中学历的美国大兵,战争比想象中更贴近他的生活。想到这样的转变跟自己有关,陶郁总觉得不安,不知道若干年后常徊会不会对自己的人生感到遗憾。 锅里的水沸腾起来,陶郁加了碗凉水,用筷子搅了搅面条,合上锅盖说:“你们出海一漂漂半年,飞机也不能天天飞吧,没任务的时候干什么?” “没任务的时候更想跳海!”常徊苦着脸说,“每次出去都有从航母上跳下去的,还有搞恶作剧扔救生衣假装落水的。一有人跳海全船五千人都得到工作地点报道,你知道睡觉的时候被吵醒多痛苦,还有一次我在洗澡,刚抹上浴液还没冲就套上衣服去集合,去晚了该以为是我跳海了!” 听常小弟诉苦,陶郁笑了笑问:“你没有想不开的时候吧?” “我要想不开,肯定是因为船上没有漂亮的女兵,跟工作压力没关系。”常徊嘻嘻笑道。 “你还真有自知之明。”陶郁转身盛出一碗面条,拌上佐料和葱花,热了两块头天烧的排骨推给他说,“上车饺子下车面,这碗算给你接风,晚上等你哥下班咱们去外面吃。” 常徊吃着排骨面简直要感激涕零了:“军队里顿顿土豆通心粉鸡块牛排,想吃中餐想得我都快疯了!在釜山的时候去基地外面的韩国餐馆,不是酱汤就是泡菜,没有这一半好吃……排骨还有吗?” 这马屁拍得陶郁舒坦,干脆把剩排骨全端给他。 “你在新兵训练营里认识的那个女兵,后来还有联系吗?” “在同一艘航母上。”常徊塞了满嘴呜里呜噜道,“她在大黄蜂机队,是去年的年度最佳飞机维护长,名字被喷在他们队长的飞机下面,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她超级厉害,她……” “腹肌比你还强。”陶郁接过话道,“你上次就说过了,没看出来你会迷上这么强势的姑娘,有戏吗?” 常徊哭丧脸道:“不是我吹牛,我在我们部门也是主力,可她总不理我,会修飞机了不起啊,没有我们塔台,起飞降落就全乱套了!” 陶郁暗笑对方像个乱开屏的公孔雀,可惜对象不是满地找食的土鸡,他那美丽的羽毛和泡妞技巧都派不上用场。 “和她一个宿舍的女孩倒是对我有意思。”常徊沾沾自喜道,“是另一个机队的维护,南非来的,白人,身材一流,我们都打赌她工作服里面不穿内衣……跟你讲这个没有共同语言。” 陶郁斜他一眼:“活该头一个姑娘不理你,人还没追上呢就惦记踩两条船?” 常徊啃着排骨不在意道:“军队里不允许和同事谈恋爱,玩玩而已,又不是找人结婚,我约过的女孩都能组成一个机队了,每个都认真,我哪有时间工作?” 陶郁简直要被这正义凛然的泡妞理由给气笑了,拍了拍常小弟的肩膀说:“但愿你这塔台能控制好自己的飞机场。” 十一月中陈立来到芝加哥,Gruca教授的Biochemistry按计划正好讲到微生物,这一部分的基本理论谁都能照本宣科,但真要说到将微生物应用于污染处理技术,系里几位教授都没有陈立的经验丰富。 面对讲台上的陈教授,陶郁尽可能把他当成一个平常的授业老师,连课下见面也改称对方为Professor。陈立似乎明白他的想法,对这种称呼上的转变一笑置之,在学校里两人低头不见抬头见,心照不宣地保持着适当的距离,仿佛都逐渐习惯了这种单纯的师生关系。然而有那么一两次,看到对方夹着书本独自离开,陶郁会想起在上海时他们也曾轻松地喝酒聊天,想起那时对方的关照,他为自己此刻的疏离感到抱歉。 感恩节前一晚,陶郁在市区的商学院上一门环境管理学,课后他搭乘校车返回主校区,下车时意外地看到路灯下的陈立。 “师兄?” 陶郁打个招呼,闻到空气中有淡淡的烟味。 陈立转头看到他,表情有一瞬间定格,直到人走近才回过神来笑了笑说:“好久没听到这个称呼,我的辈份又降下来了?” 陶郁有些尴尬,看看周围迟疑道:“你在这……等人?” “出来走走抽根烟。”陈立随手弹掉烟灰问,“你去市区上课了?” 陶郁点点头。 主楼顶上响起钟声,钝重的金属音回荡在深秋的寒夜里,哥特风格的尖顶钟楼在黑暗天幕下有种神秘的肃穆感。 陈立默默地吸烟,待钟声沉寂后开口说:“有一年感恩节我在这等人,也是九点这趟车,刚才听到你喊我差点以为时光倒流了。” 陶郁知道他说的是在这做博后的那一年,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是晏钊吗,你那时等的人?” 陈立夹着烟的手抬到嘴边,听到他的话,转头看了看:“唐老师跟你提过晏钊?” “上次喝酒时听你们说起过……”陶郁有些心虚,上次陈立走后他向唐海南打听过,知道晏钊当年在商学院念硕士,911之后那年毕业,找不到工作回国去了上海,一个月后陈立接受了上海那所大学的聘任。 “你当初回国,是因为他吗?” 陈立将手里的烟摁灭丢进垃圾桶,一阵寒风卷起落叶,他拉紧风衣的领口转问陶郁说:“你其实并不关心晏钊,而是想知道我对你的态度不是吗?” 对方突然的直白让陶郁毫无准备,别开目光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 “喝一杯好吗?”陈立建议道,“只是聊天。” “BOG今天不开门……”陶郁下意识地找托辞,转念又觉得躲躲藏藏不如坦白地说清楚,毕竟还要相处不短的时间。 “实验室冰箱里有啤酒,去吗?” 陈立挑了挑眉:“你们把啤酒和化学试剂放在一起?!” “不在同一层……” 第四十七章 No Food! No Drink!(译:不允许放食物和饮料。) 陈立写了两张大标语贴在实验室的冰箱门上,让陶郁把里面的啤酒都搬出来,用丙酮溶液把所有酒瓶刷三遍。 “不至于吧,这里面没有危险品……”陶郁刷着酒瓶小声抗议,心想他妈的这会儿他又成教授了! “你查过每样试剂的安全数据吗?”陈立把冰箱里的瓶瓶罐罐挨个看了看,关上门说,“过完感恩节开一个实验室安全讲座,你们几个博士把这里所有试剂列个清单,包括名字、数量、储存地点都列出来,再从厂家网站上把它们的MSDS下载打印出来。” “不是吧,大哥?!”陶郁哀嚎,“感恩节完了我有四门考试,你等放假不行啊?” “又不是让你一个人做。”陈立打开一瓶洗干净的啤酒,靠着实验台说,“花不了你们半天时间,趁这个机会了解了解它们的特性,对人体的危害、是否易燃、有没有辐射、用完的废液怎么处理,这些在MSDS上都能找到。” 陶郁不接话,擦干最后一瓶酒,强迫症似的把酒瓶在窗台上码了一溜儿。 “有怨气?” “不敢。” 陈立笑了笑说:“一定要等发生事故才把实验室安全当回事?上个月上海那边有个学生打碎水银温度计,因为处置不当造成汞中毒。以前搞化工时这类事故更多,有女学生做高分子材料不注意自我保护,后来生小孩先天残疾,还有智力障碍的。你觉得这个实验室没有危险品,我很担心你那一瓶硫化氢泄露,那个死法可是不太美妙。” 陶郁一口酒差点喷出来,无奈道:“您还能再损点吗?我就落一个被臭死的下场?!” 陈立笑着拉了把椅子坐下,两人似乎都不知道接下来该如何起话头,各自默默地喝酒,一时没人说话。 “前两天Andrew找过我。”陈立清了清喉咙开口,“我们讨论了你的实验,我感觉你现在做的有点偏离了论题。” “怎么讲?”陶郁靠在窗边做出倾听的样子。 “你虽然也做污泥处理,但关注点和Gruca他们组不一样,处理后的污泥是否达到应用标准不是你的目的,而是减少排放到空气中的污染物。从你的实验结果看,那些污染物并没有被除去,只是抑制了挥发速度,最终还是会全部释放出来。我和Andrew说了一些我的想法,他希望我可以在实验方面给你指导,毕竟这部分不是他的专长。” “你的意思是要改实验方案?这个项目还有半年就结束了,现在改会不会太晚了?” 想了想陶郁又补充,“而且我觉得抑制挥发速度也符合污水厂的要求,他们关心的是厂内工作环境,延缓排放可以使厂里的污染物总量减少,至于污泥送到垃圾填埋场以后的排放量,那不在他们的关心范围内。而且我做过调研,垃圾场有气体收集系统,污染气体在排到大气之前会经过燃烧,在这个过程中污染物就会被消除掉了。” 陈立不赞同:“污染物并没有被消除掉,只是转换了形式,污泥中硫铵化合物在燃烧后会转化成它们的氧化物,这些都会加重酸雨的影响。” “理论上它们最终都会被氧化,区别只是在垃圾场被燃烧氧化,还是在大气中被自然氧化而已,整个过程中我没有增加污泥里的硫氨总量,所以并没有对环境造成额外的负面影响。” 陈立思考了一会儿说:“你这样说也有道理,但仍然是治标不治本,这个结果可以作为这个项目的完结,但别忘了你还有博士论文,如果没有达到任何减排的作用,那这篇论文的关键点在哪里?” 这个问题把陶郁问住了,他自己其实也在考虑毕业论文的论点到底在哪,实验做的越多,他越有种走进了死胡同的感觉,但始终没有魄力去更改方案,也一直没有人能给他更有价值的建议——老安德鲁是玩概念和统计的行家,对处理技术不在行,Gruca算是系里搞实验比较多的,可对空气这块又不甚了解。想来想去陈立似乎是最合适的指导老师,也难怪老安德鲁会去找他讨论。 陶郁抛开其他想法,认真地问:“你对实验有什么建议?” “记得在上海时你帮我查的那个处理技术吗?”陈立说,“我还没跟方老师提过那个项目,Andrew说起你的实验时,我忽然想到这两个课题可以结合起来,它们的目的都是除掉会产生臭气的硫铵类化合物,应用于污泥应该比直接对空气喷洒效率高,污泥不像空气会四处流动,所以接触时间比较容易控制。” “你说过这个技术需要添加生物酶……”陶郁迟疑道,“我可是一窍不通啊。” 陈立似笑非笑道:“同学,你对着你的微生物老师说这话,胆子可真不小!” 对方话里透出的意思,陶郁毫不怀疑陈立将会对自己接下来的实验方案提供理论和技术支持,但内心里总是难以把对方当成一个普通老师,坦然地接受他的指导。陈立来这里是为了Gruca的项目,指导自己是计划外项目,就要占用他额外的时间。犹豫了一下,陶郁鼓起勇气问:“师兄,为什么帮我?” 陈立反问道:“你平时也这样问Andrew?我是个老师,指导学生还需要特殊理由?” 对方理所当然的态度,让陶郁有满肚子的疑问却张不开口,先前想要将两人的关系开诚布公地说清楚,然而对方不起那个话头,倒显得自己自作多情。 窗外隐约又传来钟声,不知不觉已经过去了一个小时。陈立嘱咐他别忘了列化学试剂清单,拿起自己喝完的空酒瓶离开了,最终既没有谈晏钊、也不涉及任何私人话题。对方这种不明了的态度沉甸甸地压在陶郁心上,让他不得放松。 就这样吧,陶郁想,只当他是老师和师兄,真的把话挑明,恐怕以后一起讨论问题都觉得尴尬。 喝完剩下的啤酒,他略收拾了一下实验室正要离开,突然里间一个小储藏室的门被拧开了,陶郁震惊地看着Anne探出头问:“Is he gone!” (译:他走了吗?) “What were you doing there?!” (译:你刚才在那干什么?) “God, I almost peed my pants!” 说着她迫不及待地跑出实验室。(译:上帝,我差点尿裤子!) 陶郁还没反应过来这到底是什么情况,又一个人从储藏室里出来,竟然是常徊!陶郁目瞪口呆地看着他,半天才结巴道:“你们……你们一直在里面?!” “当然,这只有一个门,我们又不能穿墙进来。”常徊神情古怪地看着他问,“Anne说听声音刚才和你在一起的是新来的客座教授,你们聊什么聊这么久?” 陶郁总算回过神来,不禁怒由心生道:“你在我们的实验室里偷情,还有脸问我跟人聊什么?!我们聊的都是工作的事,你们在干什么?!” “我们还能干什么?”常徊无所谓道,“我又没有女朋友,这不能算偷情。倒是你,背着我哥和别人喝酒,别欺负我中文不好,我听见你叫他师兄……” “你给我滚回家去!”陶郁怒气冲冲地打断他。 常徊走到窗边拿了一瓶酒,绕过陶郁时嘻笑道:“放心,我不会向我哥乱说!” “我没什么不放心的,你随便说!”陶郁心想我还没说打小报告,这混账居然倒打一耙! 眼瞅常徊离开,陶郁到储藏室检查一下,还好没有一地狼藉。他独自站在实验室里生了会儿闷气,抓过一张纸刷刷写了一张大标语贴在储藏室门上: No Sex! 第四十八章 感恩节这天上午,常征送弟弟去机场回纽约,陶郁留在家对着一只没脖子的秃毛火鸡较劲。以往过节总是从店里买烤好的火鸡腿,常医生嫌没有节日气氛,今年陶郁一狠心买了只整鸡回来准备自己烤。一只火鸡少说也有二十磅,家里就两口人,这一顿饭能从感恩节吃到圣诞节了。 常徊来电话时,陶郁正对着YouTube教程往火鸡肚子里刷油,按下免提键,常小弟的咆哮声迫不及待地响起来:“陶郁,你绝对想不到我哥刚对我做了什么!他把我踢下车,让我自己坐地铁去机场!” 陶郁见多了这两兄弟的战争,见怪不怪道:“你又怎么惹他了?” “我惹他?!”常徊气愤道,“他半路接到医院的电话,说有急事不能送我,把我扔在地铁站口就走了!” 又是医院的事,陶郁停下手里的活,看看表离飞机起飞时间还早,问常徊:“你知道坐哪趟地铁去机场吗?” “我哥说蓝线坐到终点。” “蓝线是去Ohare机场,你要去的是Midway!”陶郁真服了这对不靠谱和没头脑,问清楚常徊所在位置,在电话里指挥他换乘地铁。 “……你说有这样当哥的吗,以前我爸我妈还知道给我打车钱,他说我现在是active military,乘公共交通免费,所以让我坐!地!铁!你能想象生活在医生家庭多不幸吗?我的不幸还要乘以三!他们都把病人当亲人,就我是捡来的!当初我爸还想让我学医,我坚决不同意……” 常徊不肯挂电话,一路喋喋不休地抱怨,听得陶郁恨不得把头塞进火鸡肚子里,最终忍无可忍打断道:“令尊没坚持那是出于人道主义考虑,我都想象不出病人落到你手里,那得是上辈子造了多少孽!” 一直到那小子坐上前往Midway机场的桔线,陶郁才松口气挂了电话。语音信箱里有一条十分钟前的留言,常征解释说55号高速发生连环车祸,医院值班人手不足,让所有留在市内的外科医生回去帮忙接伤员。陶郁正要回拨,对方又发来一条短信:“Sorry honey, will be back home for dinner. Don’t call back.”(译:对不起亲爱的,晚饭回家。不用回电话。) 陶郁把手机扔在一边,打开电视,芝加哥熊队和绿湾包装工的橄榄球比赛刚刚开始。从几天前常征就惦记这场球,说好了今天一起烤火鸡,一起看比赛,无论医院有什么事都不回去——每次都这么说,从来做不到! 对着火鸡生闷气也没用,这兄弟已经够惨了,陶郁无奈地撸起袖子往火鸡身上撒满作料,整只包起来塞进烤箱。教程里说一磅肉烤二十分钟,一只火鸡至少需要六七个小时。眼下除了等待无事可做,他无聊地带着耳机听相声,电视依旧开着,显得屋子里不那么冷清,至于比赛进程他完全不关心。 下午陶郁在沙发上被手机来电震醒,惊奇地发现自己居然被郭德纲说睡着了。电视里熊队和绿湾的比赛早已结束——芝加哥的球迷本来申请了游行许可,计划熊队赢了这场比赛,就要把感恩节升级到全市狂欢派对。现在街上静悄悄的,估计熊粉们都老实回家过节了。 手机震动停止,一条语音留言跳出来,是唐海南邀请他和常征去家里吃晚饭。陶郁翻了翻下午的通讯记录,除了几个朋友发的过节短信再无其他,拨常征的手机依旧无人接听。无奈地叹口气,他回拨了唐老师的电话,毫不意外地听说陈立也在。 “……绿湾赢了,这家伙得意了一下午,快让常医生来,我一个人镇不住他!”唐海南在电话里说。 陶郁苦笑,心想就算常医生没去加班,恐怕也不太愿意见到陈立。他找了个理由婉拒了唐老师的邀请,想了想,又单独给陈立发了一条短信,感谢对方昨晚给自己提的建议。那不只是简单地更改实验方案,而是帮助他的研究跳出Case Study的小框架,转向微生物处理技术研发。陈立是Gruca教授请来的,对自己本没有指导义务,也没有因此提过任何要求。越是如此陶郁越是不安,对方什么都不说,他却没法心安理得地对那背后的深意视而不见。 几分钟后陈立发来两只啤酒杯相碰的小图标,跟着一句话:“有几本微生物的书,想着有时间找我要。” 陶郁回了个微笑。 天色渐晚,常征却没有任何消息,陶郁试着打医院电话,在被迫听了十分钟音乐后终于有外科的值班护士接起电话,可惜人家不提供帮家属找人这项业务,只能答应陶郁见到Dr. Jason Chung会通知他给家里打电话。 “……six units of blood……tell Dr. Web to send an anesthetist to OR3……” (译:……六个单位血浆……告诉Dr. Web派一个麻醉师到三号手术室……) 陶郁原本失望地要挂电话,突然听到背景音里熟悉的说话声,立刻喊住值班护士:“Was that Dr. Chung?Please ask him to answer this phone!” (译:刚才那是常医生吗?请让他接这个电话!) “He is heading to an OR……” 护士犹豫道。(译:他正要进手术室……) “Grab him please!I need no more than 30 seconds!” (译:请让他过来!我只需要不超过三十秒!) 陶郁听到护士在电话那边喊常征,对方问了几句,五秒钟后接了电话。 “This is Dr. Chung……” (译:我是常医生……) 陶郁废话短说:“你什么时候回家?” 常征的声音变了语调,带了点讨好和抱歉的意味快速道:“对不起亲爱的,我现在真没时间,这是最后一个手术,做完就回家,拜……” 陶郁还没反应过来,电话已经被挂断了——他真是高估自己,这他妈连十秒都不到!对着手机看了一会儿,他抓过旁边的电视遥控器摔在地上。 “叮。” 烤箱恰好在这时到了预设时间,他泄愤般拽开烤箱门,有心把那只烹制了六个多小时的烤鸡直接倒进垃圾桶!好在最后一丝理智尚存,外皮金黄的火鸡在周围一圈佐菜的映衬下实在诱人,陶郁改了主意,切下半只火鸡装进食盒,拿过手机拨了一个号码。 “唐老师,你们开饭了吗……马上?正好,我带火鸡过去!” 第四十九章 十一月底的芝加哥染上了冬天的萧瑟,风飘叶卷,寒意袭人。陶郁出门时灌了几口冷风,一路咳嗽不止。两年前那次意外造成的伤害远不只一道伤疤那么简单,当时差点要了命的是脾破裂引起的大出血。脾脏组织脆弱、藏血丰富,抢救时主刀医生不得已采取了全脾摘除才控制住出血。尽管后来又做了自脾移植手术,移植的脾组织免疫机能大打折扣,这两年陶郁虽然没少锻炼,体质却始终恢复不到从前。 捂紧大衣的领口,他快步往唐老师家走,路上除了偶尔经过的车辆,一个人都看不到。感恩节是美国人重要的团圆节,这个时候还在加班的恐怕就剩下警察和医生了。陶郁叹口气,他习惯了休假时常征被一个电话叫走,留下自己吃完剩下的晚餐、看完下半场电影、从超市独自回家。他承认对方的工作重要,可这世上每时每刻都有人生老病死,医生又不是上帝,一年里总要留几天和家人度过吧! 转过最后一个街角,陶郁看到在唐老师家楼下抽烟的陈立,一点星火在寒风里若隐若现。陶郁的火气降了温,远远喊了声“师兄”。 陈立掐灭烟尾,微笑着看他走近说:“听说有人烤了火鸡,我特意来迎接。” “迎接我还是迎接火鸡?”陶郁提着食盒一笑,见对方没有要回屋的意思,便问,“一起进去吗?” 陈立掸掸落在衣服上的烟灰说:“你先去吧,他家里有孩子,我再站一会儿把烟味散掉。” 陶郁没有挪步,随他站在街边,目光被对面院子里提前摆出的圣诞装饰所吸引。对面的房主是一对老夫妇,以前陶郁住在这时经常遇到他们。每逢节日那栋房子外面就会多出好几辆车,老两口在外州的儿女们带着孙辈回来,全家一起过节。这几年陶郁岁数见长,在国外远离亲戚朋友,看到别人家热热闹闹过节,心里也觉得向往。 “晏钊以前住在这。”陈立忽然开口道。 陶郁转头看他,有些惊讶对方会主动提起这个名字,“住唐老师家?” “住在对面,租了那对夫妇的一间客房。”陈立解释说,“那时唐海南打算买房,这房子之前的主人还不起贷款房子被银行收回,晏钊听他房东说起,推荐给唐海南。我陪老唐来看房时他也在,就认识了。” 见陈立望着对街,陶郁猜测此时此刻他心里也有物是人非的感慨和遗憾,算算那时他还不到三十,晏钊大概和自己现在一样年纪,一转眼再回到最初相遇的地方,一个已近不惑,另一个则没了音信。 “你们怎么会分手?”陶郁问。 陈立笑了笑,目光从对面收回,看向陶郁说:“那么多离婚夫妻,每对都有不得已的理由,性格不合、理想不一致、生活习惯差异……说到底不过是因为激情被磨没了,不愿意再迁就对方。两个人走到那一步,没有婚姻的约束也没有下一代的牵绊,还有什么理由在一起?” 陶郁答不上来,对方的话戳进他心里,他和常征是不是也正沿这个方向走下去,无论一起经历过多少事,生活照样归于琐碎平淡,被掩盖的矛盾逐渐凸出,他不敢想他们将来会不会也对彼此感到麻木。 冷风勾得陶郁又咳嗽起来,带得左肋隐隐作痛。陈立侧身为他挡住风,接过食盒,抬手在他背上轻拍了几下。 “你这么干咳有段时间了,去检查过没有?” 陶郁缓过一口气,还没回答,就听唐海南在楼上喊:“你们两个在外面偷吃火鸡吗?陶郁你那个破身体自己还不注意,不生场大病不舒服是不是!” “唐老师这乌鸦嘴。”陶郁嘟囔着,跟在陈立身后进了唐海南家。 陈立问:“你年纪轻轻的身体怎么回事?” 陶郁打马虎眼道:“别听唐老师瞎说,就是今年发过两次烧。” “就发过两次烧?”唐海南站在楼梯口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春节时大家一起吃饭,别人都没事,就你闹肠炎烧了一星期;刚好了两天,又传染流感发烧;夏天从国内回来还得过胃炎。脾被切除了免疫力差,自己还不好好保养……” “行了,唐老师,以后我一定注意。”陶郁打断道,“快开饭吧,火鸡放在保温袋里,应该还是热乎的。” 趁唐海南两口子在餐厅忙活,陶郁闪身进了卫生间,掀起上衣在左肋上按了按有种胀痛的感觉,从外面什么也看不出来。上半年去做常规复查时没发现问题,他心里没底,不知道是不是咳嗽牵动了旧伤。下半年的复查约在十二月中,他犹豫要不要打个电话提前。 从卫生间出来,陈立靠在门外看着他,自责道:“我不知道你身体不好,以前找你喝过好几次酒,你得胃炎是不是因为在国内……” 陶郁摆摆手:“脾切除不算大事,就是容易发烧。医生说稍微喝点酒没关系,现在到哪都有人管着我,你可别学他们。” “如果有机会,我倒很想管着你。”陈立说这话时语气自然随意,眼睛却一瞬不瞬地注视他。 陶郁一时拿不准对方是在开玩笑还是认真的,怔了片刻,避重就轻道:“我身体其实没那么差,我……” “你不用紧张。”陈立微微一笑,“我比你大了十岁,现在又是老师和学生的关系,我对你其实没有志在必得的心思。不过有时你让我想起晏钊,你和他一样敏感,喜欢把事情藏在心里,让人忍不住想发掘你的真实想法。” “师兄……”陶郁不知该如何接话,对方坦然说出了对他的态度,却并没有让他感到如释重负——事实上他真觉得心脏下面堵得慌。 陈立并没有指望陶郁对自己的话有什么回应,拍了拍他肩膀转身走了。陶郁在原地站了两三秒,跟在陈立身后走向餐厅。 吃完饭陶郁觉得左上腹的胀痛感越发明显,甚至还有点恶心,他向唐海南告辞回家,陈立见他脸色不太好,便提出开车送他回去,陶郁没有拒绝。一路上两人没怎么交谈,陈立只问了一句要不要去医院检查一下,陶郁勉强笑了笑说家里就有个医生,陈立于是没再多说。 回到家,陶郁发现车钥匙挂在门口,常征已经回来了。客厅桌上的菜原封未动,半只火鸡也好端端的待在烤盘里,然而仅剩的那只鸡腿不翼而飞。他走到卧室门口,看到偷鸡腿的贼靠在床头,手机掉在一边,人已经睡着了。 陶郁俯身捡起手机,摁了摁没有电。对于常医生这种到家倒头就睡的状态他早已见怪不怪,外科住院医一周平均工作八十到九十小时,最疯狂的时候甚至还有一百一十小时的纪录。每天早上不到五点常征就出门,晚上回到家说不了几句话又梦周公去了,两人哪有机会交流,明明住在同一间屋子里,却像隔着时区。 “Scaple……” 常征在梦里语速很快地说了一串英文,陶郁只依稀听懂“手术刀”,这怎么做梦还在做手术呢?他试图调整对方别扭的睡姿,却把人推醒了。 “你去哪了?”常征半睁开眼迷迷糊糊地问。 “在唐老师家吃晚饭。” 常征“唔”了一声,合上眼。 “我带了半只烤鸡过去。” “好……” “今天Bears比赛输了。” “……” “晚上陈立也在唐老师家。” “……” 对方的鼾声宣告今天的对话结束,加起来还没有刚才的梦话多。陶郁失落地坐了半分钟,忽然探身吻上对方,不理会常征因为困倦而不自觉地躲闪,不肯罢休地掀起他的上衣。 “你怎么了?”常征被彻底搞醒,迎合着他莫名其妙的热情。 陶郁扯掉衣服扔在一边,赌气道:“我做得不够明白?” 常征打着哈欠翻身,鼻音浓重道:“我今天四台手术……” 卧室里没有开灯,对方的面孔变得模糊,陶郁感到胸口发堵,并不比精疲力尽的常征更有兴致,可除此之外他悲哀地发现他找不出其它的交流方式。 左上腹的胀痛弥漫到整个腹部,掩盖了身体的其它感觉,陶郁的目光渐渐失去焦距,似乎听到常征在耳边喊他的名字,却无法回应…… 感恩节的当晚陶郁被送进手术室,移植的脾组织吻合口形成血栓,造成移植脾梗死,无法重建血运,最终被彻底切除。 第五十章 答完最后一道题,陶郁合上笔帽,收拾起桌上的草稿和计算器,朝沙发上的人喊了声“师兄”。陈立走过来拿起试卷看了看几道大题,见答题步骤清晰没有明显的错误,便将卷子叠好放进密封袋里,帮陶郁挪开病床上的小桌。 “今天精神比前几天好,刀口愈合得怎么样了?”陈立拉了把椅子坐在床边。 “还好,下周就出院了。”陶郁扯动嘴角一笑说,“要不是住院费太贵,我真想在这租个房间,不用自己打扫卫生,护士还把饭菜送到跟前。” 陈立没有被他的自嘲逗笑,认真道:“出院以后也要注意休息,不想做饭就给我打个电话,我多做些给你送去。” 尽管不会真的让对方送饭,陶郁还是心里一暖,这样的话常征从来不会说,这也不奇怪,常大少爷连饭都不会做,上次受伤那么重,出院后也是他这个伤号做两个人的饭。 “下周我母亲来。”陶郁说,“我可能一出院就跟她回北京。” 陈立点点头:“回去休养一阵也好,正好放寒假了,一月中开学再回来。” “……恐怕不会那么早回来。”陶郁犹豫了一下,决定实话实说,“之前受伤我没告诉家里伤到什么程度,他们不知道我上次就做了脾摘除和移植手术,所以这次的事让他们很震惊,不放心我自己在外面。家里的意思是休学,只要我回国,其它的他们都能接受……” 父母彻底妥协了,只要他回去,家里不再干涉他和谁一起生活,甚至可以和对方的家人像亲家一样往来。当初逼得自己离家的矛盾,现在终于要解决了,可他心里却没有一点轻松的感觉。 陈立难以置信道:“休学?!你还有一年多毕业,学位不要了?你的项目还没完结呢!” “项目的实验已经完成了,结题报告我可以在国内写,发给老头修改。”陶郁低着头说,“这两年我的身体状况老头都知道,做完手术他来看我,说如果真的因为身体原因念不下去,他完全能理解。我已经修够了硕士学分,可以选择不写论文以专业硕士毕业。” “念了这么久就拿一个硕士学位,你甘心吗?”陈立劝道,“辛苦的时候都过去了,你后面只需要再做些实验写篇博士论文,实验我可以帮你……” “不光是身体的原因……”陶郁没有说下去,转而一笑道,“其实我自己也没想好,这学期已经赶不及申请毕业,所以下学期我还会注册,只不过是在国内远程听课和写结题报告,要不要回来继续念看那时的情况吧。” 陈立还是无法理解他的想法,皱着眉头沉默了一会儿问:“你回国,那常征呢?” 陶郁转开目光,看着输液管里缓慢下落的液滴,没有开口。几个月前当父亲第一次递出橄榄枝,前提是要求他回国时,他虽然难以抉择,但内心的天平还是倾向于为了常征留下来。可这次入院让他意识到,如果留下来的生活依然是这种状态,只有当自己也是一个病人的时候,对方才能顾及到他,那这段关系对自己来说到底还有多少意义?在等待和失望的循环中他找不到爱情最初的悸动,常征曾经让他相信只要两个人在一起没有解决不了的难题,可现在他发现有时候难题不在于能不能解决,而是他们眼中的难题是不是有等同的分量。 “如果回国的决定代表你可以放弃他……”陈立停顿了片刻,看着他说,“我希望你留在这把博士念完,我会在学业上和生活上帮助你照顾你,如果毕业以后你还是要回国,那时我和Gruca的项目也完结了,我们可以一起回去。” “师兄……” “之前我不想介入你们的关系,但如果你放弃他,我就不会再远远看着。你想在北京,我可以联系一个北京的高校……” “师兄。”陶郁眼眶发酸,轻声打断道,“你在这有更好的发展,别再为别人轻易放弃了,为我更不值得。我不光是身体的问题,精神也不大好,我不想让更多的人为我提心吊胆。” “精神不好指的是什么?”陈立问。 陶郁没有回答,身后有人咳了一声,穿着医生服的常征站在病房门口。 “陈教授,陶郁的考试结束了吗?” 陈立和他对视了几秒,起身道:“考试结束了,但是常医生,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陶郁这场病事先不能说没有预兆,你作为他最亲近的人,难道就一点都没发觉,非要拖到不可挽回才送来医院?” “如果您说的预兆是他近期的咳嗽——”常征的语气没什么波动,以一个医生的口吻答道,“我曾经担心他感染了肺炎,但是没有发烧征兆,拍过胸片也没看到阴影,所以排除了这个可能。移植脾出现静脉吻合口血栓确实是我没想到,主刀医生用了几种方法都没能重建血运,只能将移植脾切除,对这个结果我的遗憾不会比您少。失去脾并不会影响正常生活,但是感染疾病的机率会增加,我会定期让他检查身体,出现发烧征兆检查血象,平时注意饮食卫生和锻炼身体,您还有其他问题吗?” “当然有!”陈立被常征暗含挑衅的态度激起火气,“他的身体已经是这样,精神状况也不好,你这个医生在做什么?平时到底有没有花心思在他身上?!” “这是我自己的问题……”陶郁插言,还没说完又被常征打断。 “陈教授,我当您是陶郁的老师,如果您想了解他现在的病情,我可以带您去找他的主治医生。其它涉及我们生活的问题,我没有义务奉告。如果您还有问题,我们就去办公室谈,病人现在需要休息。” 陈立被噎得无话可说,他的立场也的确尴尬。陶郁撑着床沿起身,拿起那个装着他考卷的密封袋送到陈立面前说:“师兄,很多事是我自己想不开,跟其他人没关系。你对我的关心我明白,但是这些事我得自己解决。你不用为我担心,下周回国的话我会告诉你。” 陈立看着他,无声地叹了口气,接过袋子离开病房。在门口和常征擦肩而过时两人谁都没有偏头,视对方不存在一般,常征在他身后关上了房门。 留在病房里的两人互相沉默着,陶郁等着常征发火,可对方一言不发地躺到沙发上,闭上了眼。 “我父母下周来芝加哥。” 陶郁怔了一下,问:“他们来干什么?” “当然是和你母亲见面,为他们的两个混蛋儿子向她道歉,常徊也会来。” “道什么歉!”陶郁有些惊惶,“我从来没跟家里说过受伤的事和常徊有关,就别在这个时候节外生枝了行吗!” “上次他们就要联系你父母,你拦着不让,这事不是编个故事就能当没发生过,迟早要说清楚。以后你身体有什么状况,我家里会负责到底,所有费用都由我们来承担。”常征翻个身面朝里,背对陶郁继续说,“之前我们生活在一起,这些都是理所当然的。但现在你要走,就得说清楚,对你和你的家人有个交待。” 陶郁张口结舌地看着他的背影,好一会儿才低声说:“让我父母知道我受伤是因为常徊,他们恐怕对你也……” “这是两回事。”常征闷声道,“而且你父母的想法是他们的想法,现在是你自己决定回去了不是吗?” 陶郁没有回答,拿起柜子上的遥控器把床头放平,仰望着天花板,心里一团乱麻。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又开始吃抗抑郁药了?”常征问。 “……心里难受。”陶郁小声说。 “因为什么?陈立?” “跟外人有什么关系!”陶郁有些激动地坐起身说,“你觉得我们现在还和从前一样吗?你有多久没有正经休过假?我每天连跟你说完一句话的机会都没有!你这个月就能拿到PhD学位了吧?这事你告诉过我吗?如果不是西北把毕业典礼的票寄到家里,我到现在都不知道!你的时间都给了病人,就因为我现在也是个病人,才能有机会跟Dr. Chung说话吧!” 听了他的质问,常征好半天才开口说:“我这一年确实很忙,除了上班还要做实验完成论文,我不是故意冷落你,有些事因为太忙自己都忘记了……” “现在你拿到双博士学位了,明年你就会有空闲时间吗?”陶郁冷笑一下,“你空出了做实验写论文的时间,也只不过是再用看病做手术填补上。我之前以为别人都像你这样忙,可这次住院我发现,他们也会休一天周末,也并不是每个住院医在休假时会随传随到。就因为我不会缠着不让你走,因为家里没有小孩占据你的时间,所以让你觉得真幸运不用受家庭的牵绊?” “我没有这样想,我只是想多积累手术时间……”常征叹口气说,“你知道我父亲希望我在五年内能够接管基金,这让我压力很大,如果到那时我没有他的名气和号召力,我怕会对基金的声誉有影响。” 陶郁难以理解道:“你父亲用了一辈子成就他的名声,你想在五年内达到他那样的积累?你就是这五年一直站在手术台上不下来,恐怕也只能得到一个累死的结果!” “我知道我太心急,可是没有那么多时间让我……” “这不是时间和名声的问题。”陶郁说,“就算你五年内成了你父亲那样的名医,接管了基金,然后呢?几十年后你退休的时候,有没有一个同样有名的儿子接替你?你和我造不出孩子,就算领养一个,你能保证他将来也会当医生?还是你指望常徊将来有儿子能继承你和你父亲的衣钵?” 常征沉默了一会儿,低声说:“我还没想那么远……也从没想过在达到目标的路上会没有你……” 病房里响起“哔哔哔”的声音,常征摘下腰间的呼机看了一眼,翻身从沙发上站起来,拉开病房门出去了。 陶郁瞥见他的眼眶有些发红,沙发一个角落的布面比别处颜色深了许多。 第五十一章 回国一周陶郁住在父母家,时差倒得浑浑噩噩,自己也搞不清过的是北京时间还是芝加哥时间,有时他白天黑夜都无法入睡,脑子里装满了事情,话却说不了几句。 醒着的时候怕胡思乱想,他强迫自己整理从前读过的文献,给上百篇近年发表的污水处理技术文章写了综述,连同新年邮件一起发给老安德鲁,希望对方提些修改意见。老头很快回了信,说最迟两天会给他返回修改版,争取开学前投出去,同时建议他将这篇文章稍作修改作为项目结题报告的第一章背景介绍。邮件的结尾老头还写了几句话: “Take your time. Don‘t give yourself too much pressure. By the way, Jason visited me on Christmas and bought me a dozen of puff cakes. Carol still loves the ones you made last year the best.” (译:你不用着急,别给自己太大压力。顺便说一下,圣诞节时常征来拜访过我,并且买了一打泡芙蛋糕。我太太Carol还是觉得去年你自己做的泡芙是她的最爱。) 老头喜欢吃甜食,陶郁每年圣诞节去他家做客,总是带一盒泡芙。去年他发现常去的那家店搬走了,就从网上找了食谱自己试着做,成果还不错,去老头家时他挑样子好看的装了一盒作为礼物。Carol不喜欢吃甜,其中几个泡芙陶郁特意将糖分减半并且用淡奶油,令师母十分感动。今年回国没去老师家,没想到常征会替他尽心,陶郁将邮件最后一段反复看了几遍,说不上心里是什么滋味。他打开几天前收到的另一封邮件,里面有一张照片,是以俯视角度拍摄的芝加哥城,灯火依旧,照片下面有一句话: I’m waiting for you come back.” (译:我在等你回来。) 陶郁转了转无名指上的戒指,即使回国也从未将它摘下,他怀念过去相伴的时光,却害怕缺乏交流的生活状态会让两人的隔阂越来越深,最终没有一个好的收场。 关上电脑时已经清晨五点,他拿起床头柜上的药瓶倒出一粒,就着半杯冷水咽下去,轻手轻脚地到厨房煮粥。父母的卧室很快也有了动静,不一会儿母亲来到厨房,看着他的脸色担心地问:“又是一夜没睡?你刚做完手术,这样下去身体会熬垮的。” 陶郁没有回答,合上锅盖转身问:“妈,姥爷那套房子还出租吗?” 陶母诧异地看了看他说:“上一个租户搬走了,现在空着,你问这做什么?” “我想过去住。”陶郁解释说,“还是自己住方便些,夜里跟导师打电话不怕吵你们休息……” “我和你爸爸会担心你的身体!”陶母打断他的话道,“你的脸色这么差,身体还没恢复,让你回国就是让你好好休养,你自己住我们怎么能放心?等身体养好了再做事不行吗?!” “睡不着总得干点什么,躺着发呆身体也不会变好……”陶郁顿了顿安慰母亲说,“一会儿我吃片安眠药睡觉,你别担心了。” 陶母看着儿子既心疼又生气,提高声音道:“你是在怪我们让你回国吗?还在惦记那个常征是不是?想想你这一身伤病怎么来的,还不是因为他弟弟!我把你养这么大,不是为了让你在外面被人欺负、要靠抑郁药和安眠药才能好好活着!” 陶郁感觉太阳穴跳得厉害,闭了闭眼。母亲的心情他能理解,这件事也怪自己之前没讲实话,导致父母在得知真相后更加气愤,并且把这股气加到了常家人身上。可常父常母并没有袒护自己孩子不管他的意思,这两年一直关心他的身体状况。这次血栓怪不得别人,这种情况一般在移植后短期内会发生,而他已经过了两年。他想过当时发作剧烈可能是因为做那事,常征说跟那没关系,但也不否认如果早知道他腹部不适及早去医院,也许不会糟糕到彻底切除的地步。 陶郁控制住情绪,接了一碗凉水倒进煮沸的粥锅里,对母亲说:“妈,和他父母见面时我说过了,我回国不是因为怨恨谁,是因为我和常征之间的问题,我们的矛盾在于生活节奏难以调和,跟别的没关系。常征和他弟弟不一样,别把对常徊的气转移到他身上,他弟心眼儿不坏,就是没心没肺任性过头了。我像他那么大时,您不也整天跟我怄气吗?” 陶母简直被“不争气”的儿子气到没话讲,冷冰冰道:“你这是还打算回美国去?你就不考虑爸爸妈妈?国内这么多人就没有合适的……” “妈……”陶郁背对母亲轻声道,“这不是买白菜,不见得菜多的那堆就能挑出棵好的。我不是说这辈子非常征不可,但至少我知道他也是认真的,即便大部分时间他忙得眼里只有病人,但和他在一起不需要偷偷摸摸,也不用担心他会半路跑去和别人结婚……” 陶母沉默下来,想起当年因为某个人,一家人闹得差点要断绝关系,到底是对是错她忽然说不清了,如果当初能平心静气地和儿子谈一谈,不是逼得他远走,也就不会有后来这些事。 陶母叹口气转身离开,不一会儿拿了把钥匙放到客厅桌上。陶郁盛了两碗粥端上桌,将钥匙收好,换了话题问起新年的安排,母子间的气氛才渐渐缓和。 陶郁本想回他以前上班时住的房子,但离父母家太远,母亲肯定不会同意,便折中提出住到姥爷留下的那套房。陶郁的姥爷以前是石油大学的教授,住在大院西边的旧教工区,十岁前因为父母工作忙他跟着姥姥姥爷住在那里,少年时温暖美好的家庭印象大都来自两位老人,窗台上的君子兰,茶几上散了子的象棋盘,放学回家热气腾腾的饭菜,老人坐在洒满阳光的窗边摇着蒲扇…… 过完新年陶郁找了个清洁公司把房子打扫一番搬了过去,老房子的格局狭小,窗户还是几十年前的铁框,油漆斑驳。他从附近的建材城买了桶环保漆,睡不着觉的时候又给自己找了个事做。 搬过去后的第三天,房子里迎来了不速之客。 “孙子你太不地道了!回国快一个月了不告诉我,一人跑这躲着!” 刘京阳带着烤鸡和啤酒杀到陶郁住的地方,一进门把东西丢给他,自己大咧咧往餐桌边一坐。 “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陶郁从厨房拿了盘子和刀叉,回到餐厅问道。 “我给你们家打电话,你妈说上这找你……别切了,手撕,出去几年讲究上了!” 陶郁不紧不慢地切下两只鸡腿,又把鸡胸肉切成一片一片放进盘子里,才放下刀问:“我是问你怎么知道我回国了?” “你别管!”刘京阳喝着啤酒忿忿道,“念个博士看把你出息的,脾没了这么大事不告诉我,回国来也不给我打电话,这还是不是兄弟了?” 陶郁没回答,手里握着一杯温开水,看着刘京阳啃鸡翅膀。 “看着我吃,肉也长不到你身上。”刘京阳丢了一个鸡腿到他盘子里说,“你看你现在瘦这德行,腰没脖子粗,有多大事也犯不上拿自己出气啊。不想回去就留家里,找工作有你爹妈,那学位要不要就那么回事。” 桌上的手机响起来,陶郁看了一眼号码,抬手按了挂断。 “美国的电话?为什么不接?”刘京阳瞥了一眼问道。 陶郁一笑,放下手机问:“常征是找你来当说客的吧?难为他居然能说动刘老板出马。” 刘京阳脸色都没变一下,提高声音道:“别转移话题!我犯得着替他当说客吗!” “行了,咱俩谁不知道谁。”陶郁切了块鸡腿肉边吃边说,“脾切除的事我谁都没说,我爸我妈那么要面子的更不可能跟人说,知道的人里只有常征认识你。而且刘爷你这么没原则没是非观的人,见兄弟受罪先得把别人骂个狗血喷头,今天说话这么有条理,一看就是按刘老板模式打开的。” “说得我跟精神分裂似的。”刘京阳“嘁”一声坦白道,“你说对一半,他是找我了,不过刘老板是替人打听消息的,不是说客。他说你不接他电话不回邮件,不知道你现在情况怎么样,所以雇我给他探探。虽说是雇,我可没收国际友人的美刀,代价是他跟我交换消息,我得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好么敢情儿您肚子里这下水不是整套了,精神也有问题!我就纳闷儿了,你都能得抑郁症,这是世界流行怎么着!” 陶郁摆弄着叉子,半晌说:“刘老板,这生意你可是不赚……” “别不识好歹了你!赚不赚我自己说了算!”刘京阳丢开鸡骨头抹了抹手说,“他就让我看看你身体怎么样,精神好不好?明儿我就回话:人活着,能自理。刘老板的业务到此为止,剩下是我问你,你放心多余的我肯定不跟他说,我想听听你们俩这事你到底怎么想的?” “怎么想?”陶郁苦笑一下,“我要是能搞明白怎么想,我还抑郁个屁!” “你就说你还想不想跟他过?” “想,但是……” “但什么是!”刘京阳打断道,“你想跟他过,他也想跟你过,这不就完了吗?有什么可矫情的!” 陶郁知道在别人眼里事情就是这么简单,因为无关的人看到的只是结果,而放得下放不下这个过程,只有当事人才能体会。 “光想一起过就行了?在哪过?怎么过?我爸我妈想让我留在国内,你知道我爸当初反对那架势,现在只要我在他们身边,别的都能接受。你能想象我爸那样的人会服软吗?当时在电话里听他说,我眼泪就下来了。可常征在那边有工作,有家有业要靠他继承,我也不能要求他跟我回中国。就说我是不孝子做到底,不管我爸妈跟他在美国生活,他一天十八个小时在医院,节假日随时听召说走就走,我自己对着一空屋子我图什么?受伤这事在我爸我妈面前不能火上浇油、还得替他们说话,可受罪的人是我,我他妈又不是上帝,心里没想法?不愿意挂在嘴边而已。可除非我生病住院,要不平时连和他多说一句话的工夫都没有。为什么不接他电话?面对面都没话题好谈,打电话又能说什么?” 刘京阳一边听一边喝光了整瓶啤酒,撂下酒瓶问:“既然这样了,干嘛不分了算了?” 陶郁看了看手上的戒指,说:“这段时间我也一直问自己,真分了就好解决了。可在一起生活了几年,我最难的时候我们走到一起,最惨的样子他都见过,一直在我身边。他让我看见过生活里可能的美好,哪有那么容易说放手就放手?” 刘京阳不是爱情顾问,也不知该如何劝下去,索性不再问了。两人聊了一晚上别的话题,大部分是刘爷在喷,偶尔能勾得陶郁回一两句。最后刘京阳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陶郁知不知道前两天纪X的找过陶父问话。 “什么?!”陶郁震惊道,“没听我爸妈说,因为什么事?” “我听我爸说的,好像是有人写匿名信。”刘京阳安慰道,“你先别担心,收到信了解一下情况,这也是正常程序。你们家老头那人丁是丁卯是卯的,也不怕人查。” 陶郁也不信他爸会有什么问题,但心里毕竟存了个事,又是一夜无眠。 第五十二章 陶父是老三届毕业生,当年作为知识青年上山下乡,在农村待了很多年。和他同期的知青有人把根扎在了当地,有人为了回城抛妻弃子,陶父没有在匮乏清苦的岁月中蹉跎青春,77年恢复高考时他以二十七岁高龄考上了石油学院,成了陶郁姥爷的学生。陶母比丈夫小八岁,两人同一年进入大学,分在不同的专业。 毕业后两人结了婚,第二年陶郁出生。那时别人对陶父的称呼还不是某长,而是工程师,陶工一年里有大半年时间行走在祖国偏远地区,搞能源实地勘探和开发,直到四十岁上才开始转做行政。陶母则在毕业后分配到一家国有企业,作为那个年代少有的大学生受到单位重点培养,国企改革时曾被调到下属子公司任一把手,几年时间通过改制转变了负债经营的局面,每年为集团带去可观的利润。从那时起陶母正式进入决策层,并一路坐到集团高管的位子。 陶郁上中学时家里就常有人登门求办事,父母总是客气地将人连东西一概送走,在他印象中一板一眼的父母,怎么可能扯上经济问题?听了刘京阳的小道消息,他默不作声地将自己留学期间一些重要文件整理出来,包括在读证明和成绩单、奖学金证明、租房合同、受伤医疗记录、手术和康复费用、以及常父当时为他争取的赔偿金。他将几年里的大额收入和支出列了明细,把所有文件备份,装在一个牛皮纸袋里带回家。母亲看了一眼就明白了他的意思,收好文件,让他不要胡思乱想,养好自己的身体是正经。 谈话事件像一粒石子入海,没了后续;这似乎也验证了父母的态度,没什么可担心的。然而没想到的是春节长假后的一天,母亲竟然在单位被“请走”,没有回家。 陶郁如热锅上的蚂蚁守在父母家,直到半夜才等回了父亲。陶父像被一下抽走了精气神,疲惫地陷在沙发里,对儿子讲述了这一天听到的消息。 “挪用国有资产?!” 陶郁难以置信地看着父亲,“我妈怎么可能干这事!” 陶父嗓音沙哑道:“几年前他们有个子公司亏损严重,高层决定不再投入人力物力,而是从外面聘请一个团队经营,对方自带人员和资金,以那个公司为合作平台,所得利润集团收取一定比例。当时你妈作为代表,和那个团队签了合同。” 陶郁觉得这听起来像租个门面做买卖,挣了钱付房东租金,不同的是母亲单位出租的是一个公司壳子,还是个国有的,想必那个团队也是借这个名号更容易接到项目。 “……本来已经快倒闭的公司,这几年起死回生,对双方来说确实是个双赢的局面。但是去年那个团队的两个负责人又和他人合伙成立了一个私人公司,这中间有很多账目问题,涉嫌将这边的经营所得转移到新成立的私人公司。这两个负责人今天已经被收审了,你妈妈现在只是停职‘协助调查’,并没有进看守所。” 陶郁想不通其中的关窍,提高声音问道:“事出在对方身上,这跟我妈有什么关系?” 陶父抬头看了他一眼说:“你知道他们开私人公司的合伙人是谁吗?” “谁?” “你表哥方小龙。”陶父说完按着眉心,又接了一句,“他今天早上也被带走了。” 陶郁瞪大眼睛看着他爸,半天没说出话来。方小龙是他大姨的儿子,比他大三岁。陶郁从小就不喜欢这表哥,小时候一起在姥爷家过年,大人不在的时候表哥带头作乱,大人回来了又一本正经教育弟弟妹妹,于是暗地里陶郁喊人家“两面派”。无奈这“两面派”成绩好,在学校属于五道杠那行列的,从小被教育“你表哥如何如何”,陶郁自然而然对又加深了一层“别人家孩子”的敌意。虽然是小孩子赌气,并没有深仇大恨,但长大后兄弟也不亲近,同在北京一年也不见得联系一次。此刻听了父亲的话,他反应过来母亲这是被牵连了,这不是一般的经济官司,涉及国有资产就不是民事案件了。 “我妈事前知道吗?”陶郁小声问。 陶父摇摇头,随即又叹口气说:“这种有亲属关系的,最难说清。” “金额多少?”陶郁听到自己声音有些发颤。 “七千万……” 陶父丢下一句起身离开,把自己关进了书房。 此后半个月,陶郁搬回父母家,父子俩都没有好好休息过,找律师,提交收入和存款证明,以及陶郁准备的那些文件,表明家里并没有不合法收入,然而陶母依然没有回家。陶父和律师都猜测是在等待对那两个负责人的一审判决,才能决定案件性质。 陶郁的失眠越来越严重,加了量的安眠药也无法令他安睡,有几次他甚至想把整瓶药都吞进去 陶郁的大姨几次找上门哭诉,陶郁知道父亲心里恨方小龙,却又碍于亲戚情面无法说出口,更不能对妻子的姐姐出言不逊。别的忙陶郁帮不上,便主动替父亲拦下大姨,按耐着满心的情绪听她在客厅里一哭一下午,说什么就这么一个儿子后半辈子没有指望之类的话。 又一次大姨赖在家里不肯走,在她心里大概以为两家现在是在一条船上同进退,不停地催问陶父到底和律师是怎么谈的。陶郁看着她的嘴一张一合,声音却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眼前有幻觉不断飘过,想逃离却无法动弹,那种感觉刻骨铭心,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失血迫近死亡的夜晚。他两手揪着胸口的衣服,大口喘气,忽然一下清醒过来,大姨还坐在对面,惊讶地看着他古怪的样子,住了口。 陶郁再也无法忍耐,起身冷冷道:“大姨,您儿子害了我妈,您只一个儿子,我也只有一个妈!您走吧,以后也别来了,您在这,我妈的问题就更说不清了。” 大姨从沙发上弹起来,质问他什么意思。 陶郁什么也不想说了,将眼前歇斯底里的女人请出家门。自己的母亲都自身难保,经过这次的事陶家和大姨一家恐怕不会有来往了。 刚把这边送走,远在外地的小舅又来找事,找的是姥爷留下的房子。那套房当年是老爷子以工龄、住房公积金、又添了几万块钱买下来的,小产权房,不能在房市上卖。老爷子有两女一子,两个女儿都在北京,小儿子在外地。当时想这房子不好分,所以陶郁家提出他们按市价把另两家手里那三分之二买下来。当时大姨和小舅家都没有异议,那时房价远不像现在这么疯狂,陶家给了每家八万,这其实已经比市价还高了,九十年代初八万可是了不得的大数目。三家签合同做了公证,表示房子的事到此为止。谁想这些年房价像坐了火箭,升了几十倍不止,小舅一家早就惦记回来找这房子,苦于在经济上还时常受二姐照顾,张不开口。现在老大老二家都出了事,他便回来要求重新分配这套房子。 陶父现在根本无暇管房子,陶郁试图跟小舅讲道理,可对方咬住了要么重新分配,要么按现在的市价把差价补回来。 陶郁憋屈得成宿成宿睡不着觉,饭也吃不下,强忍着咽下去,过一会儿又吐出来,人已经瘦得没了形。刘京阳春节时陪父母去了海南度假,过完正月十五才回北京。一回来听说了陶家的事,当即就去找陶郁,正碰到陶郁他小舅堵着外甥扬言要拆门。刘京阳二话没说先找来在附近当片儿警的兄弟,把陶郁他小舅唬走,随后上建材城买了扇铜制的防盗门,当即就让人来给陶郁姥爷那房换上了。大门一锁,把陶郁拉去了自己家。 刘京阳家陶郁小时候是去惯了的,和刘家父母也熟悉,刘妈妈见他这样子当即就流了眼泪,给他煮了稀软的面条。陶郁吃了半碗,难得过后也没有吐。 在刘家待了一天一夜,陶郁不放心家里,而且他也没带药,趁刘京阳第二天出门,他回了自己家。父亲没在,他吃了片抗抑郁药,在沙发上呆呆地坐了两个小时,脑子有些迟钝,完全想不出自己要做什么。又坐了一会儿,他起身离开父母家,漫无目的地在大院里走。 走着走着他被人拦住,一路拉扯着将他带进一栋楼里,不停地说着什么。陶郁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那人是让他开门。他侧头看了看崭新的防盗门,心里觉得奇怪,不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他想走,那人却挡着路,于是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无聊地把手伸进大衣兜里。手指碰到一个小瓶,掏出来晃了晃,那声音让他想起小时候吃的巧克力豆。拧开盖子倒出一粒放进嘴里,有点苦,他皱了皱眉,又倒出一粒吃了。面前那人原本一直在吵吵嚷嚷,此时忽然停下来,狐疑地看了看他手里的瓶子,然后转身跑了。 陶郁笑了笑,继续一粒接一粒往嘴里放,渐渐地他觉得头昏昏沉沉,就靠着身后的防盗门闭上了眼睛…… 不知睡了多久,醒来时陶郁隐约觉得面前有个熟悉的人影,视线却混沌不清,仿佛站在水下看外面的世界。冰凉的液滴从左手背流入,左臂带得整个身体发冷,他不安地动了动,手被一个温暖而熟悉的手掌包住了。 陶郁微微动了动嘴唇:“常征?” “我在。” 有个声音在他耳边回应。 陶郁牵动嘴角,闭着眼小声说:“我想回家……” 第五十三章 陶家出事的消息是刘京阳发给常征的,把陶郁带回自己家那天,刘老板就觉得这人不大对劲儿,恍恍惚惚的,问句话半天才有反应。联系常征时,刘京阳只笼统说陶郁状况不好,具体怎么不好没形容。常征却知道陶郁会糟到什么地步,回国前他就在吃抗抑郁药,如今母亲出了事,亲戚步步相逼,情形只怕比两年前更糟糕。第二天常征向医院请了假,破天荒要求六周短期离职,这是在他保险范围内所能请到的最长假期。当陶郁昏迷在楼道里、被邻居送去医院抢救时,常征已经在飞往北京的航班上。 没人知道陶郁到底吃了多少片安眠药,被发现时他手里攥着一个空瓶,地上零星散落着几粒。洗胃后人一直处于昏睡状态,期间血压一度低到要靠升压药维持。 刘京阳带着刚下飞机的常征赶到医院,就见陶父一个人坐在监护室门外。快六十岁的人了,连番遭受打击,妻子的事还悬而未决,儿子又昏迷不醒,陶父的精气神在短时间内消耗殆尽,佝偻着背神情木然地看着地面。 刘京阳打小就怵陶郁他爸,这种场合更是不知该如何介绍。常征见惯了医院里失魂落魄的病人家属,走到陶父身边轻轻喊了声“伯父”。 陶父抬起头看着眼前陌生的年轻人,像是要开口询问,却突然闭上眼、表情痛苦地按住胸口。常征本能地上前一步扶住陶父,让他靠在椅背上,吩咐刘京阳去喊医生,随后问陶父是否对阿斯匹林过敏是否有过肠胃出血,见对方一直摇头,他迅速从随身包里翻出一个药瓶,倒了一粒塞进陶父嘴里——作为一个心血管医生,随身带一瓶阿斯匹林是常征的职业习惯。 当医生护士推车赶到时,陶父的脸色已经有所缓和。常征向医生表明自己的职业,告知患者已经服用了一片325毫克的阿斯匹林。医生点点头,将陶父推去做检查。这之后常征在陶郁和他父亲之间来回跑,所幸两边的情况都逐渐稳定。到第二天下午,陶郁体内的药劲消褪,终于从昏迷中苏醒过来。 度过危险期后,陶郁要回家,常征就真的给他办了出院。医院里床位紧张,不出院就得从监护室挪到走廊等床位,常医生只在911时的纽约医院里见识过这样人满为患的景象,和医生谈过之后开了一周的静脉营养液,便带着陶郁回了他父母家。 对于常征自作主张把人带出医院,陶父没有反对,甚至默认了他留在家里照顾陶郁。然而在一个屋檐下进进出出,陶父的心情十分复杂,尽管他表态能接受儿子的另一半,但事情真到了眼前,心里总归有个疙瘩。陶郁现在身体不好,他又不放心让这两人在外面单住。每每面对常征,陶父总不知该拿出个什么章程,干脆保持着不咸不淡的态度,心里更倾向于把他看做一个医生。 站在儿子房间外,陶父犹豫了片刻,抬起手要敲门,房门忽然打开了,常征走出来,看到陶父道了声早安。 “情况怎么样?”陶父向屋里看了一眼,厚窗帘阻挡了光线,陶郁似乎还没起。 “半夜醒来吃过东西,天亮又睡了。”常征侧身让开门口说,“他在输营养液,您要去看看吗?” 陶父放轻脚步走进屋,见陶郁侧躺着,呼吸匀长,是睡熟的样子,一根滴液管连在左臂的肘窝处,手腕上套着一个轻巧的血压计,显示屏比手表的表盘略大。 常征走过去按动血压计上的按钮,腕带收紧后缓慢放松。陶郁在睡梦中有所感应,手在被子上蹭了蹭,被常征握住固定。半分钟后,他在本子上记下时间和血压心跳值。 “每隔一段时间我记录他的血压。”常征轻声解释道,“夜里不稳定,天亮后好了一些,但还是偏低。” 陶父皱眉道:“家里没有低血压的病史,他母亲家倒是遗传高血压。” “和他体内残留的安眠药有关。”常征合上本子说,“抗抑郁药也有镇静成分,长期吃可能会造成低血压。另外他身体很虚弱,营养液只能作为辅助,还是要让他多吃东西。” 陶父始终想不通陶郁为什么要吞掉一瓶安眠药,先前一味担心他身体,现在情况好转,又气儿子思想脆弱,忍不住道:“他以前性格很外向,怎么会这么想不开,家里有什么事也不会牵扯到他头上,这孩子……” 常征做了个手势,拦住后面的话,起身请陶父移步到客厅。 “陶郁有中度抑郁症。”常征语气认真道,“坚持吃药半年会恢复正常,但中途可能有反复,尤其是发病初期,药物的效果还没有完全体现出来。他有时会无法控制自己,实际的举动和他当时以为自己做的事情不一致,这种情况很少,但两年前他第一次发病时的确发生过。他当时可能并没有意识到自己在过量服用安眠药,无论是与不是,我们最好都不要再问他。如果他愿意说最好,不愿意说我们就不要一直提醒,那会增加他的压力。” 陶父的眉头一直没有舒展过,他还是不能理解原本开朗的儿子,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放在几年前他可能要把人揪起来狠狠教育一通,让他醒一醒。现在岁数大了火气降了,陶郁这几年越来越有主见,做父亲的也不能一味武断地想当然。听了常征的话,陶父沉默良久开口道:“家里现在的情况比较混乱,小郁这个样子,如果真是心里有事想不开,是不是要送他去精神病医院?” “陶郁是抑郁症,不是精神病。”常征简单地解释道,“他的情况就像感冒,通过吃药可以痊愈,但是不能保证以后不会再犯。犯病并不可怕,只要持续吃药就可以和正常人一样生活。陶郁的心事很重,外在可以表现得很乐观,但其实很多事藏在心里不说出来。我们能做的是尽量理解他,给他一个轻松的环境。” 陶父叹了口气,老实说他真的不知道儿子每天都在想什么,谈何理解。 “我今天要去法院,和他母亲相关的一个案子开庭,可能回来比较晚,辛苦你照顾他。”陶父拿出一张卡放在桌上说,“这是食堂的饭卡,院里所有的餐馆也可以用,你看看喜欢吃什么,再给小郁带一些。” “我会照顾好他,这是我来这里的目的。”常征没有动饭卡,起身去屋里找出一个药瓶,回到客厅交给陶父说,“这个您随身带着,再有上次那种情况就口服一粒,让身边的人打急救电话。” 陶父接过药瓶看了看,认出英文写的是阿斯匹林。 “我其实一直备着硝酸甘油,那天出门着急忘记带……” “服用硝酸甘油有风险。”常征接过话道,“它对心绞痛有效,但对急性心梗,用硝酸酯类药物要谨慎,如果不做心电图评估是否存在右室心梗,我不会给病人开这类药。大多数人在心脏病发作时难以分清是心绞痛还是心梗,安全起见,如果对阿斯匹林不过敏近期也没有肠胃出血,我会建议患者有情况时服用一片,咀嚼半分钟咽下去,不要喝水,这样见效最快。” 陶父抬眼看了看常征,之前因为妻子的态度他对未见过面的常家兄弟印象很不好,但这几天的接触让他对这个年轻人有了全新的认识,有职业素养,性格稳重让人放心,符合大多数父母对子女的期望。联想到自己儿子,陶父不由在心里叹了口气,收好药瓶。 陶父走后,常征回到房间,床上的人换了个睡姿,一条腿骑在被子上,头发睡得东倒西歪。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里透进来,带着温暖的静谧。 输液瓶里的液体只剩一个瓶底,常征将针头取下,用消毒棉球按在陶郁胳膊上,见对方的眼皮动了动,他轻笑道:“睡醒了就起来吧。” 陶郁睁开眼,见对方满含温情地看着自己,心底升起一种久违的温暖。他往床里挪了挪,常征会意地躺到他身边。 仿佛回到了最初在一起的时光,心怀愉悦地相互贴近,没有那么多不满和争吵,彼此相伴的每一分钟都值得怀念。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抱怨和指责占据了他们越来越多的时间,过去的半年无疑是关系中最冷淡的时期,一个总说另一个关心病人多过家里,另一个听得多了免不了分辩、争吵、或者干脆无视。有时常征觉得陶郁无理取闹,自己每天面对那么多病人,多努力一分也许就能挽救一条生命,看多了生死线上的挣扎,让他对生活里的琐碎没了耐心、视而不见。 直到陶郁离开,常征才发现自己对家里忽视到什么程度,忘记交电费天然气费被切断供应;不知道要给加湿器换滤网长了霉菌;楼里业主会通知大门换电子锁,他做手术没去开会,结果晚上回家被锁在门外;以前不论多晚家里总是有现成的饭菜,自从陶郁走后冰箱冷冻室就没打开过,里面的冻肉早已过了保质期……两个人在一起久了,让他忘了生活里还有这些麻烦事,忘了因为有对方他才能心无旁骛关注他的病人,忘了对方也有事业的诉求、却不得不分心料理两个人的家事。 “等这边的事结束回去吧。”握着对方消瘦的手腕,常征低声说,“我会平衡工作和家里,你说的对,基金的运行不是靠个人,Chloe现在像一个家族事业,想扩大影响,需要依靠团队来运作,而不是个人决策和声望。这一年我太着急,自从父亲表示想退休,我的压力很大,盲目追求手术台上的时间,其实有一部分应该留给低年的住院医,这样可以有时间给家里,也可以更专心自己想做的事。” “建立关于心脏病案例的数据库吗?”陶郁很久没讲话,嗓音有些沙哑,听了常征的话他开口问道。 得到回应,常征在他头顶吻了吻,半身靠在床头继续说:“我和父亲还有团队的主管商量,打算从基金里拨出一部分,在全国招募一些医生或者医学生,对各自所在医院的心脏病例进行分类总结,对一部分病人长期术后追踪,由这些分散的点开始,扩展到各州,再汇集成全国范围的数据库,并且持续更新。这个过程也许要五年、十年、二十年,想达到全球范围,也许在我有生之年都看不到。所以基金更不能以家族的形式延续,它需要不断吸纳有相同志向的人加入,致力于为心脏病患者、尤其是有威廉姆斯症的心脏病患儿寻求最佳治疗方案。” 陶郁安静地听着,常征对事业的规划令他感到骄傲,他爱这个人不是因为他富有的家庭、令人尊敬的职业,事实上他们两个人的生活一直简单节省,而常征的工作更是苦逼无比。这世上总有些人,他们的理想无关权力与金钱、无关个人享受,在世人眼里也许过于理想化,而正是这些人在尽他们所能、用爱去抹平角落里的苦难。 “我希望你留在我身边。”常征翻身跪在床头,握住陶郁戴着戒指的手,有些语无伦次道,“刚来北京那天,我在医院监护室外面看着你,看到你戴着这个,我很激动。你两个月不接我的电话,我很担心,所以找你的朋友了解你的情况。我想和你一起生活,now and forever, in sickness and in health, in good times and in bad, in joy and in sorrow. Give me a chance, honey, will you?” (译:现在和永远,无论疾病还是健康,无论好时光还是不好的时光,无论欢乐与悲伤。给我一个机会,亲爱的,可以吗?) 陶郁几乎要脱口而出“Yes”,却生生忍住了,抬手挡住快要夺眶而出的眼泪,将头转向另一侧低声说:“一个月,再过一个月……” 第五十四章 常征不理解为什么要定一个月的期限,陶郁只说那时事情会有定论,却没有更多的解释。 当晚陶父回家时脸色很难看,一审判决那两个运营负责人及陶郁表哥挪用私分国有资产,三人不服,当庭提出上诉。接下来几天陶父都很晚回家,除了问一两句陶郁的身体,就是把自己关进书房讲电话。 常征起初担心陶郁的情绪,却发现他并不像他父亲那样面色凝重,有时见他小心翼翼地在紧闭的书房门口徘徊,看他父亲的眼神也带了些意味深长。常征总觉得他们父子间的气氛怪异,仿佛有什么心照不宣的秘密。 一周后的一天,陶父忽然一反常态早早回了家。那天陶郁兴致不错,下厨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餐桌上陶父不经意地提到,他已经办理了退二线的手续。从字面上常征觉得这不像是什么值得庆祝的事,陶郁却显得很高兴,开了瓶茅台让常征替自己陪老爸喝一杯。 陶父一开始情绪不高,直到二两酒下肚才把心事放下,举着酒杯看看儿子,又看看对面的常征,将杯中酒一饮而尽,感慨这辈子没有抱孙子的命,不争了,退下来过几年轻省日子。 常医生被52度的茅台撂倒前,依然不知道父子俩在庆祝什么,更不明白陶郁他爸怎么从“退二线”就扯到了“抱孙子”。 把常征扶到屋里睡觉,陶郁回到餐厅,端起一杯温开水碰了碰他爸的酒杯问:“我妈什么时候回来?” “快了。”陶父晃晃酒杯,叹口气说,“你妈平时最要强的一个人,这段日子受委屈了。别人看着是我受她影响退下来,其实她是被我牵连了。” 陶郁看着父亲最近疏于打理露出白茬儿的头发,开解道:“退了挺好,升半级还得多干五六年,图什么呀。以后和我妈多出去旅游,想出国也不用受那么多限制。没事你们可以去看我,让我省点机票钱。” 陶父咂了口酒说:“你还是要跟他回去?那小子哪好?” “哪不好?”陶郁反问。 “哪都好,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陶郁瞟了他爸一眼说:“行了,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儿,您就别操心了。再说您跟我妈都退了,我不老老实实把博士念完,将来怎么混饭吃。” 陶父对着儿子看了一阵,忽然感慨说:“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一个人背着箱子来到北京上大学。后来你出生了,我对你妈妈说,以后我们的儿子不用吃他老子吃过的苦。结果你长大了,背着箱子跑到更远的地方去了。这几年你虽然不在眼前,那些苦我能想象到,你老子挺为你骄傲。” 陶郁不知怎么想起当初离家时的情景,如今能心平气和坐在一起,听父亲说出这番话,让他不由得感叹时过境迁,忍不住眼圈发酸。见父亲面前的酒杯空了,便拿起酒瓶替他斟满。 “最后一杯,不能再喝了。”陶郁把酒瓶封好,放到一边。 “这个常征哪都不错。”陶父端着酒杯抱怨,“就是酒量太差。” 陶郁无奈地看了他爸一眼,“你放心让个酒鬼治病啊!” 陶母果然不久就回了家,虽然查明她和方小龙之间没有经济牵连,原本的职务也未变动,但随后她还是办理了内退手续,以她的级别,正式退休要等到三年后。 当一切尘埃落定,正如陶郁所说用了一个月。常征依旧不理解这其中的关联,陶郁不打算给他解释,拿着遥控器换了几个台,电视里都是两会召开的新闻,加快能源结构调整是会上一个重要议题。 “我周末就回去了。”常征坐在沙发上,见陶郁对他的话无动于衷,只好又问了一句,“你不跟我走吗?” 陶郁眼睛盯着电视说:“我这个学期本来就是病休,我妈刚回家,当然得多陪陪她,以后再回来就不会有这么长的时间和他们一起生活了。” 听了这话,常征没再催他,陪对方看了一会儿电视,发现播音员说的每个字都很清楚,可连在一起却不知道她在讲什么。茫然地盯了屏幕半分钟,常征的思路早已飘远,忽然转头说:“你晚点回去也好,离那个陈师兄远一点。那天在医院,他可是很严肃地在破坏和谐社会。” 陶郁:“……” “你还是别跟着新闻联播学中文了。”哭笑不得地关了电视,陶郁转过头对常征说,“前一阵陈立一直在上海,他还有两个学生没毕业,回来指导实验。春节前他来北京看过我,从老师的角度劝我回去把博士念完。其实他对我没有什么执念,只不过觉得我有些地方和他以前的爱人很像。他们分开好几年了,师兄也没再找,我猜他还是对那个人念念不忘。” 常征并没有因此打消对陈立的敌意,哼一声,老调重弹道:“You get what you get and don‘t throw a fit.” (译:拿到什么就是什么,别扔掉合适的。) 陶郁撇了撇嘴说:“你还能再幼稚点吗?” “Finders keepers, losers weepers.” (译:谁捡到谁留着,谁丢了谁哭。) 陶郁翻个白眼起身,准备回父母家吃晚饭。自从陶母回来,他们两人就暂时住到了陶郁姥爷那套房。 出门前常征用手机看新闻,忽然抬起头说:“州里提交了一个Civil Union法案,两院已经通过了。” “Civil Union?” “公民结合,并不特指异性,除了没有Marriage License以外,和婚姻有同等的权利,property rights, inheritance, less tax burden……” (译:土地业权,继承权,缴税率降低……) 陶郁感到难以置信,“从07年就有类似提案,一直被否决,今年竟然通过了?!” “也别期望太高。”常征抬手把陶郁的大衣领口拉高,推着他一边往外走一边说,“两院通过不代表能最后生效,还要通过八月的立法会特别会议审批,十一月还有参众两院的否决权会,每一个都可能使提案功……篑……” “功亏一篑。” “Yep.” “至少是在向前走了。” “如果到你毕业时法案还没有通过,我们不如搬去波士顿,你可以试试联系麻省理工的博士后。” “你想去麻省总院做Fellowship?” “那的竞争很激烈,不过值得试试,他们的心血管排在全国前三。” “你如果能进麻省总院,我们就搬去波士顿结婚。” “中国式婚姻都要加个’如果……就……‘的前提吗?” “别不知足了,让你娶个’中国丈母娘‘试试!” …… 2011年6月1日,伊利诺伊州的民事结合法案正式生效。 经过一天的强制等待期,6月2号陶郁和常征在芝加哥库克县政府大厅办了一个简单的小仪式,双方的父母和几个好友在场——常徊又出海了,没能出席。那天的天气很暖,下着毛毛雨,沾沾连连,就像陶郁刚来美国的那一天。 仪式结束后,两人签字的Civil Union License被登记在案。不是一纸婚书,而是一份见证,也是权力的保证。 ——正文完—— 小说下载尽在http://www.bookben.com - 手机访问 m.bookben.com---书本网整理 附:【本作品来自互联网,本人不做任何负责】内容版权归作者所有!